第七十三章洞中影
洞口比从外面看起来要深得多。
弯下腰钻进黑暗的瞬间,清辞感觉到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泥土、苔藓和陈年积水的味道。洞内一片漆黑,只有从洞口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勉强勾勒出前方几步的轮廓。
“慢点。”李浩的声音在前面响起,低沉而警惕。他弯着腰,左手按在洞壁上支撑身体,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
清辞紧跟在后,手扶着他没受伤的右臂。脚下的地面湿滑,布满碎石和滑腻的苔藓。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洞口透进的那点光亮正在迅速缩小,像一只正在闭合的眼睛。
“这个洞……是天然的,还是人工开凿的?”她压低声音问。洞壁摸上去粗糙不平,有明显的凿刻痕迹,但又不完全规整。
“都有。”李浩停下脚步,等眼睛稍微适应黑暗,“你看这些凿痕——最初应该是天然形成的岩缝,后来被人拓宽、加深。而且时间不短了,至少几十年。”
他指着洞壁上的某些痕迹。清辞凑近看,果然,在天然岩石的纹理之上,覆盖着一层明显的人工开凿痕迹,那些凿痕的边缘已经被岁月磨得圆润,覆盖着厚厚的苔藓。
“谁会在这里挖这样一个洞?”清辞喃喃。
“挖洞的人,和留下标记的人,可能是同一批。”李浩继续往前走,声音在洞中回荡,显得格外空灵,“或者说,是同一个……组织。”
“组织?”
李浩没有回答。他在一处稍宽的地方停下,从怀中摸出一个火折子——不是之前那个湿透的,而是另一个,被他小心地用油纸包裹保存的。火光亮起,虽然微弱,但足以照亮周围几尺的范围。
火光跳跃,在洞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清辞这才看清,这个洞穴比想象中要规整——洞壁虽然粗糙,但大体是笔直的,一路向下延伸,坡度平缓,显然经过精心设计。
而在火光能照到的洞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刻着一个符号。
不是眼睛,而是另一种——像是三个波浪线重叠在一起,又像是一串相连的圆环。
“这是……”清辞伸出手,指尖轻抚那些刻痕。刻得很深,即使覆盖着苔藓,依然能摸出清晰的凹槽。
“水纹。”李浩说,举着火折子继续往前走,“三道水纹,代表……某种约定,或者界限。”
“约定?谁和谁的约定?”
李浩没有立刻回答。他走了几步,在一个岔路口停下。
洞穴在这里分成了两条路。一条继续向下,坡度更陡;另一条则平缓些,通向左侧的黑暗。而在岔路口的石壁上,刻着两个不同的符号。
向下那条路的洞口上方,刻着一个向下的箭头,旁边是三道水纹。
向左那条路的洞口上方,则刻着一个圆圈,圆圈中央有个点。
“这是什么意思?”清辞问。
李浩盯着那两个符号,眉头紧锁。火光在他脸上跳动,让他的表情显得格外凝重。“向下的路,是我们要去的方向——和水有关,很深的地方。向左的路……”他顿了顿,“是警戒符号,意思是‘勿入’、‘危险’。”
“危险?”清辞看向左边那个黑洞洞的通道,莫名感到一阵寒意。
“对。”李浩的声音很轻,“这条路上,可能有什么不该被惊动的东西。”
“那我们要——”
“向下。”李浩毫不犹豫,选择了有箭头标记的那条路。
清辞跟上,但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左边那个通道。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那里有什么东西——不是看到,而是感觉到,一种被注视的感觉。
“别回头看。”李浩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平静但带着警告,“在这种地方,有些东西……你不看它,它就不存在。”
清辞心头一凛,赶紧转回头,紧走几步跟上李浩。
向下的路确实很陡,而且越来越湿滑。洞壁上开始渗出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汇成细小的水流,顺着地势向下淌。空气也变得更加潮湿阴冷,呼吸间都能感觉到水汽。
又走了约莫一刻钟,前方传来水声。
不是滴水声,而是潺潺的流水声,越来越清晰。
“地下河。”李浩说,加快了脚步。
转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高约三四层楼,宽不见边——至少火光无法照到边际。而在空间中央,一条地下河静静流淌,河水呈现出深沉的墨绿色,在火光的映照下泛着幽幽的光。
河面不宽,约莫两三丈,但水看起来很深。水流缓慢,几乎听不见声音,静默得让人心悸。
而在河对岸,清辞看见了更让她心跳加速的东西——
一座石台。
石台并不大,像是一个天然形成的石墩,高出水面约一人高。而在石台之上,立着什么东西。
因为距离和光线,看不清具体是什么,只能看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像是……一块碑?
“我们要过去。”李浩说,目光紧紧锁着对岸。
“怎么过去?没有桥。”
李浩举起火折子,沿着河岸照去。火光所及之处,河水幽深,看不到底,也没有任何可以踏足的石头或浅滩。
“水下。”李浩说,指向河面某处。
清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起初什么都没看见,直到火光晃动,水面泛起涟漪,她才注意到——在水面之下,隐约有一道阴影。
那是一道石头铺成的浅滩,或者说是垫脚石,离水面不过寸许,完全被河水淹没。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踩着那些石头过去?”清辞不确定地问。河水看起来又深又冷,而且那些石头是否牢固,间距多大,都是未知数。
“这是唯一的通路。”李浩已经开始卷起裤腿,“我先走,你跟着。记住,每一步都要踩实,不要急。”
他把火折子递给清辞,自己则从怀中摸出一根短绳,一头系在自己腰间,另一头递给清辞。
“系上。如果我失足,你还能拉住我。”
清辞接过绳子,手指有些发颤。她看着李浩苍白但坚定的脸,知道自己劝不住他。她默默将绳子在腰间系紧,打了个死结。
李浩试了试绳子的牢固程度,然后踏入了水中。
冰凉的河水瞬间漫过他的小腿。他吸了口气,稳住身形,然后迈出第二步。
第一步踩实了。那块水下的石头很稳。
第二步,第三步。
清辞看着李浩的背影,咬咬牙,也踏入了水中。
刺骨的寒冷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她打了个寒颤。河水比看起来还要冷,像是融化的雪水,冻得人骨头都在发疼。但她顾不上这些,眼睛死死盯着李浩的脚步,学着他的样子,一步一步,踩上那些水下的石头。
石头很滑,长满了水藻,稍不留神就会滑倒。而且间距并不均匀,有的近,有的远,需要调整步幅。
走到河中央时,水已经漫到了大腿。水流在这里似乎变急了些,能感觉到明显的推力。清辞努力保持平衡,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忽然,前面的李浩脚下一滑——
“小心!”清辞惊呼。
李浩的身体晃了晃,但很快稳住。他单膝跪在水中的石头上,溅起一片水花。清辞赶紧上前两步,伸手扶住他。
“没事。”李浩喘了口气,重新站起来。他的脸色在火光的映照下白得吓人,额头上分不清是冷汗还是河水。
“你的伤——”
“先过去再说。”李浩打断她,继续向前。
后半段路,清辞几乎是用尽全力在支撑着李浩。她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颤抖,不只是因为冷,更因为疼痛和失血带来的虚弱。但他一步都没有停,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对岸。
终于,最后一块石头。
李浩先上岸,然后转身伸手,将清辞拉了上来。
两人瘫坐在河岸上,浑身湿透,冻得嘴唇发紫。清辞赶紧检查李浩的伤口——绷带已经湿透,但幸好没有渗血,只是被河水泡得发白。
“得重新包扎。”她说,但环顾四周,这里只有冰冷的石头,连根干草都没有。
“先看那个。”李浩指着不远处的石台。
清辞扶他站起来。两人慢慢走近石台。
现在看清了——石台上立的,确实是一块碑。石碑约半人高,表面光滑,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而在石碑的顶端,刻着一个巨大的眼睛符号,和铜牌上的一模一样,只是放大了许多倍。
“这是……”清辞伸手,指尖轻触那些文字。文字很古老,不是常见的字体,弯弯曲曲,像是某种失传的古文。
李浩没有说话。他盯着石碑,眼神复杂得让清辞读不懂。有震惊,有恍然,还有一种深沉的、几乎可以说是痛苦的情绪。
“你认识这些字?”清辞问。
李浩缓缓点头。“认识一些。这是我……我母亲族人的文字。”
“你母亲?”
“嗯。”李浩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她来自一个很古老的部族,生活在南方的深山里。这个部族信奉水神,相信河流是连接生与死的通道。这些文字……是他们用来记录重要事情的。”
他伸出手,抚摸着石碑上的刻痕。指尖微微颤抖。
“上面写了什么?”清辞问。
李浩沉默了很久,久到清辞以为他不会回答。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地下空间里回荡:
“此水通幽冥,此眼观古今。凡我族人,见此碑者,当知三事。”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念:
“其一,先祖避祸于此,借水通之力,藏秘宝于九泉之下。非血脉至纯者,不得入。”
“其二,秘宝非金非玉,乃一族之记忆,千年之誓约。得之者,承其重,亦受其咒。”
“其三,若后世子孙,遭灭族之祸,可凭血启之。然启之者,需以己身为祭,永镇于此,护佑族脉不绝。”
清辞听着,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比河水的冰冷更甚。
“秘宝……记忆……以己身为祭……”她喃喃重复着这些词,忽然明白了什么,猛地看向李浩,“你要找的标记,指向的就是这里?而这个秘宝,需要用……用血开启?用你的血?”
李浩没有看她,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石碑上,眼神深得像是要陷进去。
“不完全是。”他说,声音嘶哑,“需要的是至纯之血。我母亲那一支的血脉。而我……是最后一个。”
“最后一个?”清辞的心脏猛地一缩。
“当年那场祸事……部族几乎全灭。我母亲带着年幼的我逃出来,隐姓埋名,最后郁郁而终。她临终前告诉我这个地方,告诉我这个标记,告诉我……如果有一天,走投无路,可以来这里。”
他转过身,看着清辞,火光在他眼中跳跃。
“但她没告诉我,开启的代价是生命。”
地下河的水声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潺潺的,像是某种古老的吟唱。火光在石碑上投下晃动的影子,那些古老的文字仿佛活了过来,在石面上缓缓流淌。
清辞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
“啪啪啪。”
清脆的掌声从他们来时的方向响起。
清辞猛地转身,火光所及的河对岸,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
那人就站在他们刚才上岸的地方,身材高瘦,穿着一身深青色劲装,腰间佩剑。他看起来三十岁上下,面容俊朗,嘴角挂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却冷得像冰。
“精彩,真精彩。”那人说,声音在空旷的洞穴里回荡,带着几分戏谑,“找了这么多年,终于让我找到了。李浩,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李浩的身体瞬间绷紧。他上前一步,将清辞挡在身后,目光死死盯着对岸的人。
“王林。”他说,声音冷得能结冰,“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被称作王林的男子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踏上水中的石头,朝他们走来。他的步伐很稳,像是在平地上行走,完全不在意脚下湍急的河水。
“我怎么找到的?”他边走边说,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聊天,“当然是跟着你找到的。从你离开京城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跟着你。废祠,荒野,土坯房,山洞……每一步,我都看在眼里。”
他已经走到了河中央,停下脚步,看着李浩,笑容加深。
“哦,对了,还得谢谢你处理掉陈厉那伙人。省了我不少事。虽然你受伤不轻,但‘鬼刀’陈厉和他手下六个人,一个不剩——李浩啊李浩,你还是这么让人惊喜。”
清辞的心沉了下去。陈厉那伙人……全死了?什么时候?她怎么完全不知道?
李浩没有否认,只是冷冷地看着王林:“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王林歪了歪头,做出思考的样子,“嗯……我想要那块石碑,想要石碑后面的东西,想要你们部族守护了千年的‘秘宝’。哦,还有——”
他的目光转向清辞,上下打量了一番,笑容变得意味深长。
“我还想要你身边这个小姑娘。清辞,对吧?我查过你,很有意思的身世。一个无父无母的流浪儿,三年前被李浩捡到,从此跟在他身边。你说,如果我把你抓起来,李浩会不会用秘宝来换你?”
清辞感觉到李浩的身体绷得更紧了。他握住她的手,很用力,用力到有些疼。
“你休想。”李浩说,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是吗?”王林挑眉,继续往前走,已经快到岸边了,“那我们试试?”
他踏上了岸,站在离他们不过三丈的地方。火光足够亮,清辞能清楚地看见他的脸——那是一张很好看的脸,眉眼温和,甚至带着点书卷气。但那双眼睛里的东西,让她不寒而栗。
那不是杀意,不是贪婪,而是一种更复杂、更冰冷的东西。像是……玩味,像是猫捉老鼠时的戏弄。
“李浩,我们认识多少年了?”王林忽然问,语气轻松得像是在和老朋友叙旧,“十年?十二年?从你还是个半大孩子,在街头和人拼命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那时候我就知道,你不简单。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却会那么古老的文字,身上还带着那么神秘的铜牌……”
他慢慢走近,一步,又一步。
“我花了这么多年,才查清楚你的身世。南疆深山,水神部族,最后的血脉。多有意思啊。一个几乎被世人遗忘的部族,却守护着一个据说能‘改变天下’的秘密。而现在,这个秘密就在我眼前。”
他在距离李浩一丈的地方停下,目光越过李浩,落在那块石碑上。
“把开启的方法告诉我,李浩。看在我们多年‘交情’的份上,我可以留你们全尸。”
李浩笑了。那是一个很冷的笑,没有一点温度。
“王林,你永远都是这样。想要什么,就以为一定能得到。但这次,你错了。”
“哦?”王林挑眉,“错在哪里?”
“错在——”李浩缓缓抬起左手,按在石碑的那个眼睛符号上,“你以为,只有你知道怎么找到这里。但你不知道的是——”
他的手指用力按下。
眼睛符号,凹陷了下去。
下一秒,整个地下空间开始震动。
不是剧烈的震动,而是一种低沉的、从地底深处传来的轰鸣。石碑缓缓下沉,没入石台之中。而在石碑原来的位置,地面裂开,一个向下的阶梯显露出来。
阶梯很深,看不到底,只有阴冷的风从下面吹上来。
“——这里,从一开始就是个陷阱。”
李浩说完,拉着清辞,纵身跳进了那个黑洞洞的入口。
王林的脸色终于变了。
“该死!”他怒喝一声,飞身扑来。
但已经晚了。
就在李浩和清辞的身影消失在入口的瞬间,阶梯开始合拢。王林冲到入口前,只来得及看见两人的衣角,然后——
“轰!”
地面完全合拢,严丝合缝,仿佛从未裂开过。
王林站在石台前,脸色铁青。他狠狠一拳砸在石台上,石屑飞溅。
但很快,他冷静下来,蹲下身,仔细查看石台表面。
那里,在石碑下沉的位置,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凹槽,形状正是那只眼睛。
而凹槽的中央,有一滴血。
李浩的血。
王林盯着那滴血看了很久,忽然笑了。
“有意思。”他低声说,指尖轻轻拂过那滴血,然后放入口中,舔了舔。
“李浩,你以为这样就能甩掉我?”
他站起身,望向幽深的地下河,眼中闪过一抹狂热的光。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在更深处。”
说完,他转身,踏着水中的石头,消失在来时的黑暗之中。
洞穴恢复了寂静。
只有地下河的水声,潺潺不绝,像是在诉说一个千年的秘密。
而在那已经合拢的地面之下,是更深的黑暗,和更古老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