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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残痕

    清晨的薄雾再次漫起时,清辞醒了。

    她是被冻醒的——后半夜气温骤降,尽管身上盖着李浩的外衣,寒意还是从土墙的缝隙钻进来,钻进骨头里。她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已经熄灭的火堆,只剩下一缕细细的青烟,在微光中袅袅升起。

    然后她看见李浩。

    他靠着墙坐着,眼睛闭着,但呼吸均匀。天光从破败的屋顶漏下来,照在他脸上,让那些棱角分明的线条显得柔和了些。清辞注意到,他的右手还握着一截烧焦的树枝——昨夜拨弄火堆用的,此刻却像是某种警戒的姿态,即使睡着了也没有松开。

    她轻轻坐起身,外衣从肩头滑落。捡起那件衣服,上面沾着泥污和干涸的血迹,但还带着一丝体温。她犹豫了一下,将外衣重新披回李浩身上。

    这个动作惊动了他。

    李浩的眼睛倏地睁开,那一瞬间的眼神锐利如刀,看清是清辞后才放松下来。他动了动,立刻因为牵动伤口而皱眉。

    “你一夜没睡?”清辞问。

    “睡了会儿。”李浩的声音比昨夜好些,但依旧沙哑。他试图站起来,动作有些僵硬。

    清辞伸手扶他。触手的皮肤还是烫的,但比昨天那种滚烫好多了。

    “烧退了点。”她说。

    李浩点点头,借着她的力站起来,走到门口。晨雾比昨天薄些,能看见更远的景物——荒草地一直延伸到山脚下,远处是连绵的、深青色的山影。西边,他们今天要去的方向。

    “我们需要水。”李浩说,目光扫过四周,“还有食物。”

    清辞从怀中摸出最后一点干粮碎屑——真的只剩碎屑了,还不够塞牙缝。“没了。”

    “我知道。”李浩没有回头,“山里能找到吃的,只要进山。”

    他说得轻松,但清辞看见他扶在门框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在硬撑。

    “你的伤——”

    “能走。”李浩打断她,转过身,“收拾一下,趁雾还没散,我们出发。”

    清辞不再说什么。她快速将稻草堆恢复原状,用脚抹掉昨夜留下的痕迹,然后回到李浩身边。就在这时,她的目光再次落在对面墙壁的那些刻痕上。

    昨天太匆忙,没来得及细看。现在借着晨光,那些痕迹更清晰了些。

    “李浩。”她叫住已经走到门口的人,“你看这个。”

    李浩转过身,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他的目光在那面墙上停留了片刻,脸色微微一变。

    “怎么?”清辞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

    李浩没回答,他走回墙边,伸手抚摸那些刻痕。他的动作很慢,指尖沿着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条游走,像是在辨认什么。

    清辞也凑近看。

    那些刻痕确实不像是自然形成的。有些像是文字,但又不是她认识的任何一种文字;有些像是简单的图案,圆圈、三角、波浪线;还有些则像是某种记号,像是有人刻意留下的。

    而在所有这些痕迹中,有一处格外清晰——那是一个眼睛形状的符号,和铜牌上的一模一样,只是更大,刻得更深。

    “这是……”清辞从怀中掏出铜牌,对比着看。

    铜牌上的眼睛符号精致而规整,像是匠人精心铸造的。而墙上的这个,则显得粗粝许多,像是用石头或匕首随手刻上去的。但两者的形态、比例,甚至眼睛中央那一道细微的弧度,都如出一辙。

    “有人来过这里。”李浩低声说,他的手指停在那个眼睛符号上,“而且带着同样的东西。”

    “你是说,也有这样一块铜牌的人?”

    李浩点头。“不止一块。这铜牌……是一种信物,也是一种标记。拥有它的人,会在经过的地方留下记号,方便后来者辨认。”

    清辞想起他昨夜的话。“你之前说,找到刻着这个图案的地方。所以我们要找的,就是这样的记号?”

    “对。”李浩收回手,目光变得深沉,“但这里的不完整。看——”

    他指向眼睛符号的下方。那里有一道深深的划痕,像是要把什么抹掉,但没能完全抹去,留下了一道残破的尾巴。

    “这个记号被破坏了。”李浩说,“有人不想让后来者看到完整的信息。”

    清辞仔细看。的确,那道划痕很用力,墙壁的泥土都被刮掉了一层。但也许是因为工具不够锋利,也许是匆忙之中,没能完全毁掉。

    “能看出原来是什么吗?”

    李浩蹲下来,凑得更近。他的手指轻轻拂过那道残痕,然后沿着一个方向虚画。

    “这里……原本应该有个箭头。”他低声说,“指向某个方向。”

    “那现在——”

    “现在只能猜。”李浩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但结合地形看,这个土坯房的位置……如果箭头还在,很可能指向西边,进山的方向。”

    清辞心头一跳。“所以我们要找的标记,可能在山里?”

    “可能。”李浩没有说更多,他转身往外走,“该走了。雾气在散,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清辞最后看了一眼墙上的刻痕,将那个残破的眼睛符号和下方的划痕牢牢记在心里,然后快步跟上李浩。

    晨雾确实在散,能见度从几丈扩展到了十几丈。荒草地上的露水很重,走不了多远,两人的裤脚就全湿了。清辞搀扶着李浩,尽量选择草矮的地方走,避免留下太明显的痕迹。

    李浩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显得艰难。清辞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重量越来越倚靠自己,能听见他压抑的喘息。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更用力地支撑着他。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他们来到荒草地边缘。再往前,地势开始上升,稀疏的树木出现了,意味着他们即将进入山林。

    “休息一下。”清辞说,扶李浩在一棵大树下坐下。

    李浩没有逞强。他背靠树干,闭上眼睛,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清辞检查他的伤口,绷带没有渗血,这是个好兆头,但李浩的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

    “水……”他哑声说。

    水囊里只剩最后一点浑浊的雨水。清辞递给他,李浩只抿了一小口,就推了回来。

    “你喝。”

    清辞摇头:“我不渴。”

    “别骗我。”李浩睁开眼睛,看着她干裂的嘴唇。

    清辞避开他的目光,最终还是接过水囊,抿了一小口。水带着土腥味,但能湿润喉咙。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隐约的声音。

    两人同时僵住。

    是马蹄声。不止一匹,而且越来越近。

    清辞的心脏猛地收紧。她看向李浩,李浩已经撑着树干站了起来,眼神锐利地扫视四周。

    “躲起来。”他压低声音,指向不远处的一片灌木丛。

    灌木丛很密,但藏两个人有些勉强。清辞搀扶着李浩快速挪过去,刚蹲下,就听见马蹄声已经到了很近的地方。

    透过灌木的缝隙,清辞看见三匹马从雾中现身。马上的人穿着深色劲装,腰间佩刀,正是昨天追杀他们的那群人。

    为首的是个面容冷峻的中年男子,左脸颊有一道疤。他勒住马,目光锐利地扫过荒草地。

    “血迹到这里就断了。”另一个人下马查看地面,沉声说。

    疤脸男子也下马,蹲下身,手指捻起一撮泥土。“他们在这里停留过。看草被压倒的痕迹,不止一个人,而且有一个受伤不轻。”

    清辞屏住呼吸。她和李浩离这些人不过十几丈,只要他们再往前走几步,或者仔细查看这片灌木丛——

    “分头搜。”疤脸男子站起身,“老五,你带人往东;老七,你往北;我往西。发现踪迹,发信号。”

    “老大,西边是进山的路,他们伤成那样,还敢进山?”

    “越是绝路,越可能走。”疤脸男子翻身上马,“别忘了,那人是什么出身。山对他来说,未必是绝路。”

    几人迅速分成三队,朝不同方向奔去。

    清辞和李浩在灌木丛中一动不动,直到马蹄声完全消失在雾中,又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慢慢站起来。

    “他们猜到我们会进山。”清辞低声说,手心全是冷汗。

    李浩点头,脸色凝重。“那个疤脸……我认识他。‘鬼刀’陈厉,专接见不得光的活,心狠手辣,追踪本事一流。”

    “那我们现在——”

    “还是要进山。”李浩说,语气坚决,“平原上我们无处可躲,迟早被追上。山里地形复杂,反而有一线生机。”

    “可他们有三队人——”

    “所以才要快。”李浩打断她,目光投向雾气弥漫的山林,“趁他们还没合围,我们得先进去,然后想办法摆脱。”

    清辞看着李浩苍白却坚定的脸,知道他说得对。她搀扶着他,继续往西走。

    地势越来越陡,树木越来越密。真正的山林到了。

    这里的雾比荒地上更浓,能见度不过几丈。高大的树木在雾中若隐若现,像是沉默的巨人。脚下的路从泥土变成了碎石和落叶,走起来更费力了。

    清辞尽可能选择有遮蔽的路线,搀扶着李浩在树木间穿行。李浩的呼吸越来越重,脚步也越来越虚浮。有一次他差点摔倒,幸亏清辞死死架住。

    “休息……一下……”李浩喘息着说,额头上冷汗涔涔。

    清辞扶他靠着一棵大树坐下。她自己也累得够呛,双腿发软,胸口像是要炸开。但她不能停,陈厉那队人随时可能追上来。

    “水……”李浩哑声说。

    水囊已经空了。清辞咬了咬牙:“你等着,我看看附近有没有水源。”

    “别走远……”

    “我知道。”

    清辞在周围快速搜寻。雾气浓重,视线受阻,她不敢走太远,只能以李浩所在的大树为中心,半径十几步内寻找。

    幸运的是,她很快听见了隐约的水声——是溪流。顺着声音找过去,在二十几步外,一条窄窄的山溪从石缝中淌出,水清澈见底。

    清辞大喜,正要过去取水,余光却瞥见溪边的一块石头。

    她停住了脚步。

    那块石头很普通,灰扑扑的,半浸在溪水里。但不普通的是,石头的表面,刻着一个符号。

    一个眼睛。

    和铜牌上一模一样的眼睛,和土坯房里那个残破的符号一模一样。只是这个更小,更隐蔽,如果不仔细看,根本不会注意到。

    而且,在这个眼睛符号的下方,有一个清晰的箭头。

    指向溪流的上游。

    清辞的心脏狂跳起来。她迅速蹲下身,用溪水装满水囊,然后回到李浩身边。

    “有发现。”她把水囊递给李浩,低声快速说了石头上符号的事。

    李浩的眼睛亮了一下。他接过水囊,喝了几大口水,脸色稍微好了些。“箭头指向哪里?”

    “上游。”

    李浩撑着树干站起来。“走,去看看。”

    “可是你的伤——”

    “死不了。”李浩的语气里是不容置疑的决绝,“这个标记……可能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清辞知道劝不动他。她搀扶起李浩,沿着溪流向上游走去。

    溪流不算宽,水很浅,能看见水底的卵石。两岸是茂密的树木和灌木,雾气在枝叶间缭绕。他们走得很慢,一方面因为李浩的伤势,一方面因为要时刻警惕周围的动静。

    走了约莫一刻钟,前方出现了一个小水潭。溪水在这里汇聚,形成一个不大的水潭,水清澈见底,能看见几尾小鱼游动。

    而在水潭边的一块大石上,又出现了一个眼睛符号。

    这个符号更大,刻得更深。箭头指向水潭的另一侧——那里是一片陡峭的山壁,长满了藤蔓和苔藓。

    “没路了?”清辞疑惑。

    李浩没说话,他走到山壁前,仔细查看。他的手指拂过那些藤蔓,忽然停在一处。

    “这里。”他低声说,用力一扯——

    藤蔓被扯开,露出后面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洞口不大,勉强能容一人弯腰通过。里面黑漆漆的,深不见底,有阴冷的风从里面吹出来。

    而在洞口边缘的石壁上,刻着一只完整的、清晰的眼睛。

    眼睛下方,还有一个更小的符号——那是一个向下的箭头,旁边刻着三道波浪线。

    “这是什么意思?”清辞问。

    李浩盯着那个符号,许久,才缓缓说:“意思是……我们要找的东西,在地下。而且,和水有关。”

    他转过头,看向清辞。晨光透过雾气,照在他脸上,那双深黑的眼眸里,有一种清辞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李浩说,声音很轻,“一旦进去,可能就再也出不来了。”

    清辞看着那个黑黢黢的洞口,又看看李浩苍白的脸,想起昨夜他昏迷时的呓语,想起那句“对不起”。

    她深吸一口气。

    “走吧。”她说,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李浩看了她片刻,忽然也笑了——那是一个很淡的笑,几乎看不出来,但确实在笑。

    “好。”他说,然后率先弯腰,钻进了洞口。

    清辞跟在他身后,在进入黑暗之前,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雾气笼罩的山林,寂静无声。

    而前方,是未知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