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049
“你……” “有身孕了?” 墨子期的表情太震惊, 像见了鬼一样。 时月轻咳一声,双手交叠在身前:“并非刻意隐瞒, 而是我只身在外行走, 易装方便一些。” 墨子期下意识看向她的腰:“孩子……是谁的?” “嗯?”时月不解,随即墨子期似乎意识到那话不该问:“抱歉, 在下……” “在下太失礼了。”他的脸色微白, 像受到了什么惨烈的打击。 时月也没有揪着不放的意思, 笑笑:“我派人送墨先生回驿馆。” 墨子期一抬手:“多谢。”不知是受到的打击太大还是什么, 匆匆拜别时月后, 上了学堂的牛车。 银杏心有余悸地迎上来:“姑娘, 你刚才真是吓坏我了,咱们快回去。” 时月若有所思地望着, 忽然看到地上有串铃铛。 这是墨子期的, 刚才被她不小心打落,他离开得匆忙, 忘记捡了。 “哇,好漂亮呀。”银杏将它捡起来,递给时月看。 时月一看果然是的,那铃铛青铜的质地, 约莫有五六颗,上面镂空处最小只有几个毫米, 对现在的工艺水平来说, 堪称技艺精湛。 “走, 让小黑拿去还给人家。”时月将它收起来, 准备回城了。 墨子期回到驿馆,谢别送他来的车夫。 乌尖迎了出来:“主人。” 他脸色发白,沉闷应了一声:“嗯。” “今早太子宫的人来了两次,我以你不在为由,全推了。”乌尖道。 今早太子宫派来另外一个人,不是那天宫门口的小年轻。 这个年纪大一些,看起来身份更高。 他自称太子近卫,来请墨子期进宫。 墨子期抬眼:“嗯?”有些迷茫。 “师兄忘了?”乌尖提醒道:“今早出门前,你还说太子宫的人会来,让我吊一下他们的胃口。” 墨子期眼睫微颤,他确实忘了这回事。 “他们还会再来么?”他对进宫兴致不算很高。 “会的,那人说下午还来。”乌尖关心地问:“师兄的脸色看起来这么差,不如下午也推了?” 乌尖对卫国人不太有好感,若不是老师吩咐,他们是绝不会入卫的。 墨子期摇头:“不,下午进宫。” “我们也该去会会卫太子了。” 赤金下午又来了,小黑铁跟在他身后:“这姓墨的也太不识好歹了,让师傅跑了三次。” 赤金狠狠敲了他一下:“还不是你!” “殿下想见这人,你小子对读书人尊重一点。”赤金训斥道,小黑像可怜兮兮的小狗,低下了头:“是……” 这回很顺利,墨子期就在屋里等他,听说了赤金来意后,他站起身:“头前引路。” 卫国不大,宫殿也建得中规中矩,赤金一路将他引入大殿,里头空空如也。 墨子期转向赤金——他以为会看到满朝文武,甚至准备好了说服他们的腹稿,结果什么都没有? 赤金答:“先生稍候,属下去请殿下过来。” 以往墨子期入各国,无不是先见到国君或满朝文武,这卫太子——也不知是对他的怠慢,还是另有他意。 “殿下政务繁忙,不一定会早过来,您可以先看看书。”赤金指着旁边的书架。 虽然表面不显,墨子期心中还是起了淡淡的不满。 架子上挂着小竹牌,将竹简分门别类,墨子期拿起一卷,上面赫然刻着几个大字——《新卫律》。 是卫国的新法! 卫国变法,雷厉风行,关中诸国风闻后无不感到震动。 但震动也只是震动而已,在他们眼中,卫国不可能站起来。 遥想当年,它曾被几国联合攻入都城,打光了所有守城军队,最后逼得养尊处优的众大夫执剑守城门。 大战过后,两任卫君被杀,乱世之中,仅剩的十几个家族扶持了灵公一个庶子登基,也就是现在的悼公。 可以说卫国能活下来,靠的就是这些旧贵族。 而卫太子的变法,却最先朝这些人开刀,颇有点忘恩负义的意思。 墨子期解了绑绳,想看看《新法》到底怎么个新。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他也恍若未闻。 赤金刚想开口,慕容野抬手止住了他:“取纸笔来。” “是。”赤金退下。 墨子期不知不觉,看完了半部新法,内心大受震动。 一抬头,他才发现面前站着一个人。 二人四目相对。 慕容野看向他手中的《新卫法》:“孤常听太傅说,世之显学,儒墨也。”(注) “不知先生对我卫国新法,有什么见地?” 大殿外,时月抱着最新上来的一叠纸,蔡机跟在她身后:“咱俩偷听不好?” 时月把纸交给赤金,赤金问她要不要进去? 时月摇头:“让他们谈,我和公子机找个角落听就好了。” “大殿旁边有处茶间,您可以去那里,属下叫人给您上茶。”赤金指了条路,带着纸笔进去了。 时月知道那是哪里,带着蔡机过去。 蔡机听到了慕容野问的话,说:“墨子期肯定觉得不好。” 卫国新法,颇有以法治国的雏形,而墨家学说主张兼爱,对里头连坐、刑罚篇估计会意见很大。 他猜得没错,墨子期对其中法制篇提出了意见,概括来说认为刑罚过重。 宫人端来热茶,慕容野大笑了几声,不置可否。 随后请他坐下,问:“先生,治过国吗?” 墨子期抬眼:“卫太子在说笑,鄙人并非公族。” 慕容野抬手:“孤绝没有看不起先生的意思。” “先生辅佐郑公有几年了,认为郑卫之差,在哪里?” 时月和公子机也得到了一份茶,时月再一次拒绝了他往自己茶杯里放姜片的提议。 公子机是这样形容郑国的:“墙头草。” 时月认为他说得对,郑国短视,曾因为得罪流亡的少年晋公,被打击报复了几十年,后来一直夹在晋楚争霸之间,左右摇摆。 然后他们搞了一个政策,叫做「谁强我跟谁」,这种墙头草自然两面都不讨好,于是就在晋楚的一次次薅羊毛里,国力迅速消退,成就了现在破鼓万人锤的尴尬局面。 “郑公……非能君。”墨子期老实答。 郑国不像卫鲁,天生有出身周王室的自豪感,认为自己要有节操,要有骨头。 它由小小采邑发家,在强国的一次次侵略中,学会了对强权认怂。 从国君到国民,像绵羊。 而卫国不一样,卫人有一种迷之执着和傲骨,加上曾经差一点灭国,性子里有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血性。 慕容野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非能君,也非明君。” “敢问先生,若是南方的楚国再发兵攻郑,先生会如何解?” 墨子期下意识答:“自然是亲身赴楚,说服楚王。” “事实上,楚国不仅灭不了郑国,还会元气大伤,若因此被东南越国偷袭,则得不偿失。” “楚王不会发兵攻打郑国的。”墨子期肯定。 更何况,即使楚国发兵,郑国在墨家的守城之术下,也会安然无恙。 慕容野同意他的说法,然后抛出扎心一问:“然后呢,事过以后郑国该如何?” “从君到民醉生梦死,靠墨家之功,靠东南越国制衡?” “楚国尚且有越国拉他后腿,若北方强晋攻郑,又当如何?” 墨子期随即给出对策:“晋国攻郑,当然也有解法……” “先生。”慕容野打断他。 “你没听懂,孤真正想表达的东西。” 蔡机评价:“靠别人是靠不住的,要自己站起来。” 时月点头。 同为夹缝间求生存的小国,郑卫选了不一样的路。 “墨先生认为卫国新法严苛,是苛民。” 慕容野展开《新卫律·法制》:“可治国并非空口之谈,不是给百姓画饼。” 墨子期皱眉:“可法不爱民,无以立足。” “我方才翻了律法,小盗、小抢即杀,负夏大刑,太子更是一怒之下斩杀了百余条性命!” “来之前,子期听说齐国攻莒,也是卫国之功。” “恕子期直言,卫太子此举与恶鬼无有不同。” 蔡机沉默了,时月问他:“你没意见啊?” 蔡机转头:“我能有什么意见,墨家学说一贯如此,反对战争。” “听说他们已经派人去莒国,为抵御齐国做准备了。” 如果说卫人有迷之执着,那墨家也有,他们的执着是匡扶正义,锄强扶弱。 比如巨子墨翟在时,曾徒步十天十夜到楚国,劝楚王放弃攻打宋国,被传为一段传奇。 在大国吞并小国的战争中,墨家经常扮演救世主的角色。 他们的理想是让这世界上不再有战争,人人互相有爱。(兼爱非攻) 慕容野被骂了一通恶鬼,非但不生气,反而笑了笑:“我与先生主张不同。” “恶,是为了我的子民恶。” “若是不引祸,死的就是卫国的子民。” 墨子期不同意:“恶就是恶,这天下断无为善行恶的道理!太子这是在为自己开脱。” “无开脱之意。”慕容野慢慢将新法卷起来:“公室为子民所养,教化民众、保护百姓是卫国公室的责任。” “即使身将一死,化作一抔黄土,孤也毫无怨言!” 卫国不会一直这样,它想站起来,与周边国家的战争必不可少! 或许会血流成河,或许会尸骨成山,但这个时代就是这样,你不杀人,就会被杀。 “说得好听,因为卫国现在无有能力,一旦崛起,屠龙者将变身恶龙,恃强凌弱。” 墨子期对卫国有些失望:“那些好战的国家个个如此,吾从未想过,卫国也是这般。” 慕容野了然:“想来先生是楚墨一派的,难怪。” 时月不懂:“什么是楚墨?” 蔡机告诉她:“巨子墨翟去世后,墨家内分成了三派,往秦去的相里氏,主张以战止战。” “往齐去的相夫氏主墨辩,而往楚去的邓陵子主侠墨。” 楚墨是最接近巨子本人思想的,他们游走于大小国之间,帮助小国抵挡住了大国一次又一次的侵略,这次出发去帮助莒国的墨者,正是这一支。 时月了然——也难怪墨子期常驻郑国了,这破鼓可不经常被锤嘛。 墨子期拱手作揖,表示要离开。 国君不遵行他的主张,没必要多留。 慕容野装完大尾巴狼,又开始怀柔了,道:“先生既然来了,不妨多住几日。” “过段日子,内子的……咳,排污系统就要建好了,届时想请先生一同看看。” 时月拿手捅蔡机:“我们什么时候快弄好了?” 连白泥都还在试密闭性,他可真会骗人! 蔡机说:“我看太子野是真心想留墨子期,你我只是借口。” 时月同意:“墨家机关术闻名天下,若是有机会看看就好了。” 时月猜慕容野刚演武回来,定是看到了卫军的不足。 恰在此时,墨子期自己送上门来了! 墨家最为人称赞的是军事上的实力,发明有籍车、连弩车、转射机等重型武器,配合墨守之术,仅几百墨者就能抵住几万大军,简直是战国第一雇.佣.军! 慕容野肯定想狠狠薅墨子期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