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溶溶(三)
巳时四刻, 兰轩前庭。 闻芸坐在一个石桌上择扁豆角, 吟翠从总厨房刚讨了些秘制豆豉酱回来, 在门口瞧见寻皆允, 不假思索便问:“二公子来找我们夫人的吗?” 寻皆允淡淡“嗯”了声,径自走进院子。 吟翠见闻芸在择菜,脚一跺:“说了这些活给奴婢做就好!” 说着就要端走竹篮, 闻芸按住:“我闲着也是闲着,一起择,来,阿允也来。” 寻皆允愣了片刻,走近石桌坐下,从竹篮里拿起一个扁豆角, 掀了掀唇。 “这么择, 先把角撕开一点,别拧掉,然后顺着把这根捋须子撕下来就行。”闻芸给他演示了一遍, “看到枯的烂的便直接扔掉。” 闻芸点了点另一只装废料的竹篮。 寻皆允沉默着, 静静撕掉绿须子,撕了两个,垂眸随口问:“嫂嫂, 我能问个问题吗?” “嗯?” “什么是喜欢,什么又是爱。” 闻芸愣了愣,因为思思才问的吗? 旋即笑开:“阿允长大了。” 寻皆允手里的扁豆角,力气太大, 角撕掉了,绿须子剥不下来。 “我不是小孩儿。”嗓音几分闷。 蓦地,扯起无害的笑容,半开玩笑道:“若我大几岁,我也会和兄长一样,向你提亲。” 闻芸噗嗤一声笑开:“傻阿允。” 闻芸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一边择豆角一边道:“你又不是阿许,你又不喜欢我。” 寻皆允捏着扁豆角看着她:“我喜欢呢?” “看,你还没分清喜欢和爱,懵懂未开,不就是个小孩儿吗?”闻芸摇了摇头,笑道。 “我——”寻皆允急于证明什么要反驳,闻芸又失笑道:“阿允有喜欢的人了,才会烦恼,问这些问题。” “当年阿许送我一块端砚,他差你去送,你把它藏起来了,偷换了自己的东西送给我。” 寻皆允脊背一僵,好久之前了,他嫉妒又烦兄长,于是私自替换了一对鎏金耳坠给她,说是兄长送的。他自己的一些小心思,就想她收下的是自己的礼物,然而她当场拆穿了他的小把戏。 彼时的闻芸打开木盒,看着耳坠片刻,笑了笑,合上对寻皆允讲:“谢谢阿允,这是阿允送我的。” 翌日寻亦许低骂了声自己弟弟不靠谱,自己别别扭扭亲自去送了端砚。 闻芸摸了摸自己光洁的耳垂,轻声道:“我不大喜欢耳坠子,阿许知道,你不了解;我喜欢端砚,阿许知道,你不了解。” “这没什么,因为阿许倾心于我,在意我的一举一动,了解我的所有喜好。”闻芸温声解释,“阿许的喜欢,和你方才说的喜欢,是不一样的。” 寻皆允放下手里那个绿须子断掉的扁豆角,重新拿起一个,轻轻撕掉一个角。 垂着眼睫,分外顺利地将绿须子慢慢捋了下来。 丢进竹篮里,他站起身,弯起一个乖巧的笑容,呐呐道:“谢谢嫂嫂。” — 承明殿内,内官候在李成尧一旁,恭谨提醒了句。 “陛下,待会儿寻相和闻大人要来了。” 李成尧捏着半截折扇,案上放着另半截,是他从尚书府里捡回来的。 内官心里叹了口气,陛下把尚书府里里外外搜了个遍,只搜到了另外半截扇子,回来后,便一直埋着头修补扇子,什么事也不闻不问。伺候那么些年,他清楚知道陛下和崔尹,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涌动,太过惊骇,太过难以启齿,他一直藏在心里,大概到死也不会说出来。只有他知道,一说出来,脑袋便要掉了。 案上的一盏烛火摇摇晃晃,映着李成尧明明灭灭的脸。 他对着烛火补着扇子,始终补不好,倦怠地揉了揉眉心。 李成尧倏然想起那时,第一次知道她是只猫妖的时候。 他坐在寻府的屋檐之上,捉到一只黑猫,将她抱在怀里,给她说了两句积郁心里多年的秘密,给她取名“溶溶”时,她猝不及防地化作人形。 溶溶月色下,怀里的蓦然坐了一个女人。 他朝思暮想的那个女人。 一身玄黑襦裙的女人将他扑倒在身后的青瓦上,背着微凉月光,两腿一跨跪在他的腰侧,碧色的瞳孔倒映着他惊鄂的眼神。 漆黑如墨的长发一缕缕倾泻,扫在他的脖颈间,喉头抑制不住的发痒。 女人缓缓启唇,还是崔仁的声音,也难怪,她的嗓子总是清哑微慵,介于男女之间的声线,暧昧又勾人。 她半眯起碧眸:“我便知道,当年我房檐上的桃花酿,是你从冷宫里偷挖出来的。” 李成尧愕然一顿,也只有一瞬。 然后便不遮不掩,专注而执着地打量着她,似乎要将这幅模样镌刻进骨子里。 掀了掀唇,却只痴痴唤了句:“溶溶。” 女人怔愣,很快,她轻轻扯起唇角,捏着折扇抬起他的下巴。 李成尧一动不动,仍由她动作。 她的呼吸和心跳很近,呵气如兰:“我喜欢这个名字。” 李成尧滚了滚喉结,缓缓抬手握着她的半截折扇,往外一拨。 手臂再上抬,泛凉的手掌轻轻捧住她的白皙柔嫩的颊。 他静静看着她,喃喃道:“我是醉了吗?” “你清醒着。” 女人话未落,李成尧翻了个身,位置反转,李成尧宽大的褐红袖袍铺展在青瓦上,女人的腰肢不盈一握。 双臂撑在女人两侧,李成尧的眸色染了几分柔软。 “是吗?” “你想做什么?” 女人眼波流转,菱唇一张一合之间,挺翘的唇珠落入眼帘。 李成尧略略垂头:“看看你。” 女人愣了须臾,大大方方给他看。 不知过了多久,她略略歪头,再次启唇:“看够了么?” “李成尧,我是只妖。” ...... “陛下,陛下......” 李成尧从晃动的烛火间回神。 “寻相、闻大人来了,正候在殿外。”内官细声提醒。 李成尧神色戚戚:“传。” 寻阔和御史中丞闻大人走近殿内,看到案上的半截的折扇,二人对视一眼,朝陛下行了一礼。 “陛下,虽然提前了点,可以收网了。” “是么?”李成尧点了点案台,自嘲应了声,“陈国公这老贼,终于要倒了。” 寻阔淡淡看了李成尧一眼,脸上毫无喜色,眉间沉郁。 “陛下,崔尚书的死,还未有定论。” 李成尧倏然站了起来,拔高嗓音,低斥:“朕说了让他死了么?” “弑杀朝廷命官,朕看他活得不耐烦了!” 寻阔垂眼,脊背微僵。 旋即,他跪了下来,磕一个头,冷静道:“陛下息怒,是臣没用的小儿子。” 李成尧缓缓眯起眼睛:“哦?” “寻阔,不要仗着情分,以为朕会饶他一命。”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你那无法无天的儿子,是在藐视王法,公然挑衅例律!” 这时,御史中丞跪了下来,替寻阔求情。 “是无法无天了些,且先关起来。” “陛下,此时不宜轻举妄动,否则便是功亏一篑。” — 广碧小筑里,秦思思紧闭房门,瘫在床上,一天都百无聊赖,没有意义的放空发呆、思考人生。 好不容易过了重要剧情,她现在只想一个人静静,在她的院子里独自美好。 幸好又是万金油的养伤理由,没有主动找上门来,包括小变态......也没有。 没有任何社交活动,她应该很爽才是,但是秦思思很郁闷。自从昨天小变态过来,问她是不是真的覃思思后。 秦思思有点没想明白,按理说小变态知道她不假思索选自己逃命,不应该反而怀疑她的身份啊。难道是试探性的反话? 他现在无比反感她了,但系统也没有提醒好感度下降。 秦思思挠了挠腮,轻轻叹了口气。 啊啊啊啊啊啊想不明白啊!阴晴不定小变态,他的心真难猜! 几分钟后,秦思思思考无果,放弃思考了。 她还是好好享受这难得的闲暇,暂且不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一骨碌爬起床,走到柏木书架旁,打算随便找本话本子打发时间,门外传来窸窣的动静。 小红小绿去厨房盯樱桃煎了,院子里没有人,谁啊? 秦思思走出内室,在门口看到一个伛偻的身影,背着手在前庭晃来晃去。 “李伯?”居然是寻皆允院子里,唯一的那个怪怪的老仆子。 李伯闻声转头,浑浊的眼珠子看向她,慢吞吞走向她。 他身后拖着一个木箱,木箱里一些五颜六色的矿物和砂石。 “这是公子花重金,寻了多处,四处买的。” 妈耶,这不是古代用以作画的颜料吗? 古代除却植物颜料外,多以矿石颜料研磨作画,朱砂,石绿、银朱、赭石、白垩......这些东西很难寻,亦很珍贵。 秦思思愣了片刻,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狐疑问道:“给我的?” 她是很想要的哦,有点心动。 然而有些不可置信。 李伯神色平静,淡淡传话:“公子说,看你喜欢作画,便送你一套颜料。” 秦思思迟疑了一会儿,喜滋滋收下了。 是夜,秦思思的书案上放着磨好的一些颜料粉末,多个木碗装着,用些许水润湿。 她拿起一只纤细的毛笔,手臂举了片刻,放进蓝色的碗里,提起,流畅在宣纸上滑下一笔,画着,画着,慢慢出来一只凤蝶的轮廓。 “......”怎么看怎么像寻皆允脸上泪痣变的那个图案,她真的是中毒太深。 报着画就画了打发时间的心态,她完整描摹了这只凤蝶,点了淡紫色在蝶舞晕染。 垂着眸,全神贯注画水彩画,毫不自知某人悄无声息地进来了。 寻皆允抱臂看了片刻,眉梢微抬,蓦然出声评价了一句:“一点也不像。” “?!”秦思思手一抖,宣纸上的凤蝶蝶尾哆嗦出一条紫线,煞是扎眼。 秦思思痛心疾首,小声逼逼:“......你、 你吓死我了,我都快画好了!” 寻皆允抽走这张宣纸,面不改色地点评:“画得不像。” 秦思思抬眸间,便见少年指了指自己右眼角的泪痣,笑得人畜无害。 “要不我给你看看。” 哇呜,天老爷欸,秦思思霎时感到有点窘,十分羞耻。 嘴硬道:“你想多了,不是画......你。” “我知道,不是画我,是画我脸上的——” 秦思思感到他周身的气息微变,转眼间,泪痣的地方变成了蝶。 寻皆允凑到她眼前,扯唇笑眯眯道:“思思看清楚点。” “看着我画。” 话毕,自己从搬了个圆凳过来,把秦思思按进书案后。 他坐在她的身侧,一副“我给你当人体模特”的表情,面带笑意,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秦思思的手有点抖。 “我......现在画不出来。” “那先看着我。” 秦思思硬着头皮看向他,脸颊微烫,寻皆允眸色灼灼地觑着她:“送你的颜料,喜不喜欢?” 秦思思脑袋一点一点。 寻皆允唇角弯起一丝窃喜的弧度,心情很好的样子。 “嗯,喜欢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