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准点下班,宋瑾瑜把文件袋堆放在副驾座,正要起身折回驾驶座,一群黑影靠近。 “宋律师是吗?” 魏邵雄摘下脸上的墨镜,随手扔给后面的小弟,“有没有时间聊两句?” 魏邵天仰躺在梆硬的木板床上,望着天花板上密布的霉斑,发潮的棉絮里散发出腐朽的气息。 如今他除了这一身已穿了三天的衣服,再无别物,落魄得就像初到城寨时一样。 他年少过,叛逆过,也放肆过,而他为这份年少轻狂付出了十年的代价。 十年,足够他走遍世界,找到一个合称心意的人,结婚生子,阖家圆满,就像阿乐一样。 他其实也曾离天堂很近。 比如城寨的最后一晚,在那片雨林的深处。 “我回家等你……只要你活着回来,我们就结婚。” 他当然欠她。他还欠她一只钻戒,欠她一个交代。 铁门从外头被打开,狱警手里挂着铁环,钥匙间摩擦出清脆的金属声,“有人要见你。” 魏邵天从床上坐起来,“男的女的?” 狱警将铁环敲在门板上,催促道:“那么多废话?” 徐毅鸿站在“特别通道”走到尽头,人到了跟前,他指了指旁边的盥洗室,“洗把脸再进去。” 魏邵天嗦了口痰,举起双手晃了晃。 徐毅鸿摸出钥匙给他解开手铐,魏邵天走到盥洗室门口,手放在门把上,却没有拧下去。 “徐警官。” 徐毅鸿转头看他。 “你说,一个作恶无数的坏人,突然有一天良心发现做了一件好事,和一个每日行善的好人,某一天做了一件坏事,哪一个更折堕?” 徐毅鸿从墙壁上直起身,目视前方,“都一样。都是要下地狱的。” 魏邵天笑了笑,开门进了盥洗室。地方窄小,他拧开水龙头,低头在水柱下冲洗。水龙头控制不好水量,他的上衣也湿了一半,贴在身上,冰冷刺骨。 他随手扯了卷纸,擦脸擦脖子,然后用力甩了甩头发,走到镜子前,才发现抽屉里准备了干净毛巾和衣物,还有吹风机和刮胡刀。 魏邵天拿出电吹风插上电,心想,到底是花了钱的,待遇是有些不同。 头发吹到半干,他把身上的衣服脱了扔在一旁,拿起那件连标签都未除去衬衣,探监而已,也要摆架子,当真是何不食肉糜。 徐毅鸿在外头抽烟,魏邵天打理好推门出去,闻着了味,忍不住多吸了两口,伸手要烟,“给一根。” 徐毅鸿没搭理他,“等出去了,还愁没烟抽?” 魏邵天收回手,嘴里嚼了句“你好嘢”,继续往前走。 问询室外头没有挂牌,门上有一扇方窗,魏邵天停步,往里探了眼,里头除了傅桓知,还坐着一位中年律师,看他的秃顶,就知道是他最厌烦的精英人士。这阵势,不好打发。 他推门进去,随便捡了一条凳坐下,解掉手铐,他反倒有些不习惯,手指不停的敲打在桌面上。 对面的人冲他微笑扮亲切,开口就问:“没瘦,怎么不刮胡子?” 魏邵天心里升起一股烦躁,“我在这里吃好睡好,不劳你费心。” 傅家人都不喜欢输。知道他没心情问好,尤其是在这种地方,作为低人一等的阶下囚,傅桓知收敛起笑容,“阿爸要我来看你。” 魏邵天毫无反应。 “你很清楚,如果魏秉义逃回香港,到时就不是一个亿那么简单能解决的了。你是唯一一个知道他下落的人,只要你肯协助警方,提供情报,今天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继续做你的大佬。” 魏邵天双手扒在窄桌上,“傅生,我看你大老远从香港过来,也花了些心力,我就重新再跟你说一遍。我不知道魏秉义在哪,也没有去过柬埔寨。说的够不够清楚?” 傅桓知叹气,“阿添,你也三十好几了,没必要搭上命去赌这一口气。” 魏邵天直发笑,“我以前就没做过什么顺治良民,以后也做不了。还不如后半生都呆在这,给你们全家人落个清静。” 好在傅家人都习惯了他的六亲不认,傅桓知也当做见怪不怪,示意律师拿出文件和钢笔。 “知道你不肯答应。但阿爸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捞你出来,否则我回去也交不了差。” 傅桓知把代理协议摆在他面前,“至于那些毒品从哪来,又怎么会到你的场子里,你很清楚。只要咬住不认,这些‘物证’就算上了法庭,也无法进行指控。和警方打拉锯,时间是会久一点,但真要打官司,论人力物力都是我们赢。” 魏邵天瞥了一眼协议,手指仍在敲打台面,“你就这么想管我的闲事?” 傅桓知收放有度,坐直身子,整理了下西装前扣,“你不想签字,但应该会想知道外面现在什么情况。” 他拿出手机,调出一张图片,放到最大,摆在桌上。 魏邵天看清了照片上的人,霍然起身,扑过去就是一拳。 论身手,傅桓知不是他对手,但他料到会激怒他,躲开要害也很容易。两人纠打在地,连律师也看呆,要不是花钱打点过,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扰,这下警员早该冲进来了。 最后当然是魏邵天占上风,他抓着傅桓知的领子,眼睛早已充血,“人渣。” 满世界,只有这两个字最配他。 傅桓知喘一口气,舔了舔嘴角的血,“你既然这么钟意她,为什么在柬埔寨不帮她报仇?你分明有机会杀掉魏秉义的。你很清楚他是什么人,作过多少孽,根本死百次都不足惜。” “杀人这么容易?我给他卖命十年,十年,你知道十年有多长吗?” 举着的右手捏成拳头,每一句都说得声嘶力竭。 最后一拳,他没有落下。 魏邵天站起身,不屑地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和躲在墙边的律师,捡起笔签字,迈开长腿就走。 “我只是让魏邵雄请她喝杯茶,你不用太紧张。” 魏邵天走到门口,没回头,“早他妈想揍你了。” 他也是刚刚才想明白,警察这么大的动作,魏邵雄都看得一清二楚,迟早也会找到她。他现在人在里头,根本没办法保护她,外面的那群废柴,加一块都不如傅家的面子大。傅桓知开了口,魏邵雄才不会轻举妄动。他这样做,实际也是在保护她。 傅桓知从地上爬起来,抬了抬酸痛的胳膊,“阿添,她为警察做事,说到底也只是利用你,何必呢?我们好歹是亲兄弟,是一家人,至少我不会害你。” “我的女人,我信得过。” 说完这句话,魏邵天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黑面煞离去,律师才从惊恐中反应过来,上前扶人,“傅先生,你没事?” 傅桓知摆手,他是常年坐办公室的人,若不是碰上这个阎王,一辈子都不见得会和人动粗,别处倒没什么,就是颧骨结实挨了一拳,疼得没知觉,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律师将桌上的文件收进公文包里,两人起身离开。 傅桓知捂着脸走到车边,想到什么,回头望了一眼看守所,“再拿些钱,打点下狱警,别让他在里面没烟抽。” 聚义茶楼,宋瑾瑜从二楼的窗台望出去,对面就是戏台,正搭台演着不知名的样板戏。 这地方隐于闹市,别有风味,只是普通市民通常不会来这。过了江,就是雄帮的地盘,这些唱戏的好,看戏的也罢,大多白天是人,晚上是鬼。 对面的人金表金链,出门前大约抹了成罐发油,可惜再怎样装扮,背上纹多几条龙,也掩盖不了他是粗鄙人的事实。 “不知道魏先生想找我聊什么。” 说到魏先生三个字时,她本能的心里一刺。 “宋律师,现在没有别人,别装了,你是见过我的。” 魏绍雄笑了笑,露出那口金牙,他是货真价实的地痞出身,四十好几,一辈子都在行古惑,卑鄙下流事他干过太多了。以前他跟在魏秉义身边,顶多就是三流马仔,在安城根本不算出名,若不是十年前他豁出命帮魏秉义逃亡,轮不到他做这个义子。 “以前只觉得你模样清纯,真是女大十八变,越长越正。不得不说,你穿职业装比穿校服更好看。” 宋瑾瑜面色紧绷,始终缄默不语,任由他的目光肆意打量,仿佛多坐一秒都是煎熬。如果不是背后有人作保,她保证可以听到更粗鄙下流的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魏邵雄终于收起垂涎之色,饮茶漱口,嬉笑道:“你好歹跟过契爷,我是不会为难你的。今天请你过来,不过是想谈合作。” 宋瑾瑜在心里冷讽,只怕不是合作,而是胁迫。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想要的也很简单。我想要泰安,你想给你细佬报仇,我们两个的目的不冲突,用时下流行的话说,叫合作共赢。” 台上青衣开了一嗓,“他们到底是姓蒋还是姓汪”,原来唱得是《沙家浜》,虽是陈词滥调,眼下却正是应景。 戏台开唱,魏邵雄摸出烟盒,手里握着24k金制雪茄剪,剪开雪茄,燃上深吸一口。 雪茄本有浅香,她深吸入鼻腔,却不觉得好闻,反倒怀念起他身上挂着的辛烈烟草味。初闻时只觉得刺鼻呛人,带着涩意,只有贴得近了,闻得惯了,才有回甘。 他偏偏就是像烟草一样的人,天生带毒。不吸烟的人,会本能的厌恶,带有偏见,只有真正去品鉴,才能尝出其醇厚。从烟叶到烟丝,要历经高温的烘烤,岁月的发酵,无数次的炼化与加工,每个步骤都是打碎脉络的沉积。入口虽苦,却也令人上瘾。 台上刁德一唱:适才听得司令讲,阿庆嫂真是不寻常。我佩服你沉着机灵有胆量,竟敢在鬼子面前耍花枪。若无有抗日救国好思想,焉能够舍己救人不慌张。 阿庆嫂接:参谋长休要谬夸奖,舍己救人不敢当。开茶馆,盼兴旺,江湖义气是第一桩。司令常来又常往,我有心,背靠大树好乘凉。也是司令的洪福广,方能遇难又呈祥。 从来只有绅士抽雪茄,西装要穿全套,派头要足,搭配威士忌和爵士乐。同样的东西落到不同的人手中,再配上红帘茶楼和西皮流水的唱腔,说不出的怪异。 魏邵雄跟着那唱腔起伏摇摆着手,悠然道:“这戏也唱了三年了,阿天做了话事人,在帮里处处压我一头。现在契爷行踪不明,谁都知道,泰安只能有一个人说了算,我不动他,他也会动我,不算枉顾兄弟情义。” “魏先生,不好意思,我不了解社团,恐怕帮不到你。” “你是阿天的马子,离得他最近。都说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枕边人那就更难了。” “他的枕边人有很多,不见得会听我的话。” 宋瑾瑜起身告辞。 魏邵雄也不拦她,茶楼外守着十几号人,就是她现在要跳楼,也一样逃不出去。 “阿天是货真价实的名流绅仕,论出身,我就是投几次胎也比不过他。明明生在金银窝,偏要自讨苦吃混猪圈。这叫什么?天堂有路不走,地狱无门自来。” 魏邵雄坐定自如的满上茶,“现在各路人马都在打探魏秉义的下落,其实方法很简单,就看你愿不愿配合了。” “——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祥不周祥。” 亮过了相,阿庆嫂将茶盏一泼,一幕收尾。 宋瑾瑜重新坐下,与他周旋,“你想我怎么做?” “他不开口,无非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是他如今唯一的筹码,也是最后一张牌。” 红脸白脸都下场,便只剩魏邵雄一人还在演着戏,扮个青面獠牙,笑容刁滑,“只要抽了底,他根本没东西跟我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