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7章 结实的结
日子像绣绷上的丝线,在不知不觉中织出了新的纹样。距离去上海的日子越来越近,石沟村的空气里都飘着一股既期待又紧张的气息。绣坊里更是忙得热火朝天,姑娘们指尖翻飞,赶制着要带去上海的新绣品。
二丫把设计图铺在长桌上,上面画着融合了石沟村元素的新样式:用玉米须纹缠绕的花瓶、缀着麦穗的桌旗、绣着老槐树的手帕。“这些得赶在出发前绣完,”她用铅笔在图上圈出重点,“尤其是这幅‘石沟全景图’,要作为铺子周年庆的镇店之宝。”
图上的石沟村被她绣得细致入微:村口的老槐树、潺潺的小溪、冒着炊烟的屋顶,还有绣坊里姑娘们低头绣花的身影。光是老槐树的叶子,就用了浅绿、深绿、黄绿三种丝线,层层叠叠,像真的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二丫姐,这树干的纹路太密了,我的眼睛都花了。”胡小满揉着酸涩的眼睛,手里的绣绷上,老槐树的树干刚绣了一半,深褐色的丝线在白布上盘出苍老的纹理。
二丫走过去,拿起她的针线:“别急,你看,顺着木纹的方向走针,每一针都落在前一针的三分之一处,这样既省力,又显得自然。”她示范着绣了几针,果然,原本生硬的线条变得流畅起来,像老树真实的肌理。
胡小满跟着学,渐渐找到了感觉,嘴里哼起了村里的小调。绣坊里很快响起此起彼伏的哼唱声,姑娘们的声音混着针线穿过布料的“沙沙”声,像一首温柔的歌谣。
周胜的油坊也没闲着。他新榨了一批菜籽油,装在特制的陶罐里,罐口用红布封着,上面贴着二丫绣的标签——“石沟村古法压榨”。“这油得带去上海,”他擦着陶罐上的灰尘,“让石头他们尝尝家里的味道,也让上海人知道,咱石沟村的油有多香。”
刘大爷蹲在门槛上编竹篮,要用来装绣品和油罐。他的手指虽然布满老茧,却灵活得很,竹条在他手里翻飞,很快就编出个带着花纹的篮子。“这篮子得结实,”他念叨着,“路上颠簸,可不能把绣品碰坏了。”
皮埃尔扛着摄影机,在村里到处拍。他拍姑娘们绣花,拍周胜榨油,拍刘大爷编竹篮,拍孩子们在小溪边摸鱼。“这些都是最珍贵的素材,”他对二丫说,“等做成电影,全世界都会看到石沟村的美。”
二丫笑着点头,心里却在盘算着另一件事。她找出露西临走时留下的地址,那是露西在巴黎的工作室地址。“皮埃尔,”她把地址递给皮埃尔,“等你的电影剪好了,能不能寄一份给露西?”
皮埃尔眼睛一亮:“当然可以!说不定露西能帮我们把绣品带到巴黎的展览上呢!”
这个想法像颗种子,在大家心里发了芽。姑娘们绣得更起劲了,仿佛手里的针线,能顺着远洋的船,一路缝到巴黎去。
出发前一天,绣坊的灯亮到了后半夜。“石沟全景图”终于绣完了,二丫把它小心翼翼地卷起来,用红绸包好。这幅绣品用了整整二十种丝线,光老槐树的叶子就绣了七天,连树下的蚂蚁都绣得栩栩如生。
“真好看。”胡小满凑过来看,眼里满是骄傲,“这带去上海,肯定能让石头哥大吃一惊。”
二丫点点头,心里却有些忐忑。她不知道上海的铺子会是什么样子,不知道石头和露西在那边过得好不好,更不知道石沟村的手艺,能不能在繁华的大上海站稳脚跟。
“别担心,”周胜端着刚熬好的玉米粥走进来,分给大家,“咱的东西好,不怕没人识货。”他喝了口粥,咂咂嘴,“再说,就算刚开始难,咱也能慢慢熬,就像这玉米粥,得小火慢慢煮,才够香。”
二丫喝着温热的玉米粥,心里踏实了些。是啊,石沟村的日子,不就是这样慢慢熬出来的吗?一针一线,一粥一饭,看似平淡,却藏着最坚韧的力量。
出发那天,天还没亮,村口就挤满了人。刘大爷把装着绣品的竹篮牢牢捆在马车上,周胜把油罐搬上去,皮埃尔扛着摄影机,记录下这热闹的场面。
“到了上海给家里捎信啊!”“让石头好好干,别给咱石沟村丢人!”“带点上海的糖回来!”村民们七嘴八舌地叮嘱着,眼里满是不舍。
二丫跳上马车,回头望着村口的老槐树,望着绣坊的方向,心里默念:等我们回来,一定给石沟村带回新的故事。
马车“哒哒”地驶离石沟村,扬起的尘土落在身后,像一层薄薄的纱。二丫知道,这趟上海之行,又是一段新的旅程,像她们绣了一半的绣品,充满了未知,却也充满了希望。
一路颠簸,走了两天两夜,终于远远望见了上海的轮廓。高楼林立,烟囱如林,黄浦江上游轮穿梭,比石沟村所有人加起来见过的世面都要大。
“那就是外滩!”皮埃尔指着远处的建筑群,兴奋地举起摄影机,“露西说,那里有很多外国人,正好可以宣传我们的绣品!”
马车驶进城区,街道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车水马龙,让从小在村里长大的姑娘们看得目瞪口呆。胡小满拉着二丫的衣角,小声说:“二丫姐,这里的房子都好高啊,会不会掉下来?”
二丫也有些发懵,但还是强作镇定:“别担心,这些房子都结实着呢。”话虽如此,她看着那些比石沟村老槐树还高的楼,心里也忍不住打鼓。
石头的铺子在一条不算繁华的巷子里,门口挂着“石沟绣坊上海分号”的木牌,虽然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洁。石头和露西早就等在门口,看到马车,石头激动地跑过来,抱住周胜:“叔,你们可算来了!”
露西也笑着迎上来,给了二丫一个拥抱:“二丫,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进了铺子,二丫才发现,里面已经摆了不少绣品,有她们之前寄来的,也有露西在上海新设计的。墙上挂着皮埃尔拍的照片,石沟村的风景、姑娘们绣花的样子,一张张都充满了生活气息。
“这些天生意怎么样?”二丫一边打量着铺子,一边问石头。
石头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刚开始不太好,城里人觉得咱的绣品太‘土’,后来露西想了个主意,把咱的绣品做成西式的靠垫、桌旗,搭配洋家具卖,一下子就火了!”
露西笑着补充:“我还在报纸上登了广告,说这是‘来自中国乡村的自然之美’,很多洋太太都喜欢得很呢。”
二丫看着铺子里来来往往的客人,有穿着洋装的太太,有留着八字胡的先生,他们拿起绣品,细细端详,眼里满是欣赏。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原来,石沟村的手艺,真的能在大上海找到一席之地。
晚上,大家聚在铺子后面的小院子里,吃着周胜带来的菜籽油炒的菜,喝着上海的啤酒,聊得热火朝天。石头说起在上海的趣事,露西讲着和洋行打交道的经历,皮埃尔则兴奋地计划着要拍一部关于石沟村手艺的纪录片。
二丫望着院子里的月亮,觉得它和石沟村的月亮一样圆。她忽然想起出发前绣的那只蒲公英,原来有些种子,真的能在远方生根发芽。
接下来的几天,二丫和姑娘们忙着把带来的新绣品摆进铺子,周胜则带着石头去拜访洋行,推荐他们的菜籽油。皮埃尔拿着摄影机,记录下这一切:二丫在铺子里给客人介绍绣品,露西和石头商量着新的设计,周胜和洋行老板谈生意时认真的样子。
有一天,一个穿着讲究的法国商人来到铺子里,指着“石沟全景图”说:“这幅绣品太美了,我想把它带回法国,放在我的城堡里。”他愿意出很高的价钱,二丫却摇了摇头。
“这幅不卖,”她说,“这是我们石沟村的样子,要留在铺子里,让所有来的人都知道,我们的根在哪里。”
法国商人愣了愣,随即竖起大拇指:“你们的家乡一定很美。”
二丫笑着点头:“是的,很美。”
她知道,不管走多远,石沟村永远是她们的根,是她们绣品里最动人的底色。
在上海待了半个月,铺子里的生意越来越好,她们甚至接到了一笔大订单——为一家新开的西餐厅制作全套的桌旗和餐巾。离开前,二丫站在黄浦江的码头,望着来来往往的轮船,心里充满了憧憬。
“露西,石头,”她转身对两人说,“等我们回去,就扩大绣坊,教更多的姑娘绣花,让石沟村的手艺,走得更远。”
石头和露西用力点头:“我们等着!”
马车驶离上海时,二丫回头望了望这座繁华的城市,心里有不舍,更有期待。她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石沟村的针线,已经从村里的绣绷,延伸到了更远的地方,而那些还没绣完的故事,正在路上。
马车驶离上海城区时,胡小满忽然指着路边的棉花田喊:“二丫姐,你看那棉花,像不像咱绣‘云朵图’时用的白丝线?”二丫探头去看,霜降后的棉桃裂开嘴,雪白的棉絮在风里轻轻晃,果然像铺了层没绣完的底色。
“回去就教你们绣棉花,”二丫把脸贴在车窗上,看着棉田往后退,“绣成‘棉花变线团’的长卷,从摘棉桃到纺线,再到染布,让上海的客人知道,咱的布是咋来的。”
周胜赶着车,忽然往路边一指:“你看那铁路工人,正往枕木上钉钉子,多像咱绣盘金绣时的针脚。”二丫顺着他指的方向看,铁锤起落的节奏“砰砰”响,倒真像手里的针在布上扎出的力道。
归途比来时热闹。姑娘们把上海带的水果糖分给赶车的车夫,听他讲沿途的新鲜事——哪个镇的染坊出了新花色,哪个村的织布机比石沟村的还快。皮埃尔的摄影机一直没停,把棉田、铁路、路边卖茶水的茅棚都拍了进去,说要给这些画面配段石沟村的纺车声。
快到石沟村时,远远就见村口的老槐树下聚着人,刘大爷拄着拐杖站在最前面,看见马车就直挥手。“可算回来了!”他接过二丫手里的包袱,摸出块上海的水果糖塞给嘴里,“甜!比咱村的麦芽糖还甜!”
绣坊里早摆好了接风的宴席,张婶蒸的花馍上点着红点,王媳妇炒的花生裹着糖霜,陈老师特意买了瓶烧酒,给周胜和皮埃尔倒得满满当当。石头托人捎回的信被传阅了一遍又一遍,信里说上海的西餐厅老板亲自来铺子里道谢,说客人都夸桌旗上的玉米纹“带着阳光的味道”。
“西餐厅的桌布要得急,”二丫给大家分花馍,“咱得加把劲,让上海人知道,石沟村的绣活不光好看,还守时。”她从包袱里掏出张订单,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尺寸和花样,“这是露西托人带的,说巴黎的百货公司要订一批‘蒲公英披肩’,赶在明年春天上架。”
姑娘们凑过来看,订单上的披肩样稿画着漫天飞舞的蒲公英,绒线要绣得像真的能飘起来。“这得用最细的蚕丝线,”王媳妇摸着样稿,“还得掺点金线,像阳光照在绒球上。”
周胜的油坊也添了新活计。上海的洋行回信说,油罐上的石桥图案太受欢迎,让再印些带铁塔和蒲公英的新样式。“我让李木匠打了个新印模,”他给大家看木头上的花纹,“铁塔的尖顶对着石桥的拱,中间用蒲公英连起来,像俩朋友在拉手。”
皮埃尔把上海拍的胶片在磨坊里搭了个简易放映棚,白布一挂,油灯照着,居然真能看出人影。村民们挤着看二丫在上海铺子里教洋人认玉米纹,看周胜和洋行老板碰杯,看石头站在黄浦江码头比着“石沟绣坊”的招牌傻笑,笑得直拍大腿。
“这叫电影,”皮埃尔摇着放映机的把手,“等我把世博会的消息拍回来,咱就搭个大放映棚,让全县的人都来看石沟村的本事。”
冬日的绣坊最是热闹。姑娘们围着炭盆绣披肩,嘴里哼着皮埃尔教的法国小调,针脚跟着调子的节奏走,倒比平时更匀些。二丫把上海带的西洋镜摆在角落,谁累了就去看两眼——里面画着巴黎的铁塔和石沟村的石桥并排站着,像从一个绣绷上走下来的。
“世博会该开始了吧?”胡小满绣着蒲公英的绒线,忽然问。二丫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日历,红笔圈着的日子快到了:“该开始了,说不定露西正站在咱的绣品前,跟洋人讲玉米地里的故事呢。”
周胜的油坊在腊月里出了桩新鲜事。铁路上的人来说,要在石沟村设个小站台,以后运油运绣品不用再绕去县城。“开春就动工,”他拿着图纸给二丫看,“站台的柱子上,我让李木匠雕上玉米和棉花,让火车一进站就知道,到石沟村了。”
刘大爷把捡了一冬天的线头攒起来,编成个小小的蒲公英挂在站台的模型上:“给火车当个路标,别走过了。”
除夕前,露西的电报终于来了,是王掌柜从镇上捎来的,字打得歪歪扭扭:“绣品获金奖,巴黎人疯抢,订单堆满屋,速寄新货。”后面还画了个跳舞的小人,像在为他们庆祝。
全村人都跑到油坊看电报,刘大爷让陈老师念了三遍,耳朵背的他每次都拍着大腿喊:“金奖!咱石沟村的针,扎到外国去了!”
二丫把电报贴在“世界之桥”的绣品旁边,忽然觉得铁塔尖上的金线更亮了。她拿起针,在披肩的角落绣了个小小的“石”字,针尖落下时,炭盆里的火星“噼啪”跳了下,像在为这新的针脚鼓掌。
大年初一的饺子刚下锅,石头从上海回来了,带着个烫金的本子。“世博会的证书!”他举着本子冲进绣坊,红绸裹着的封面上印着“世界博览会金奖”,翻开一看,二丫绣的“世界之桥”占了整整一页,下面写着“来自中国石沟村的生活史诗”。
“露西说,这证书能换十座洋楼,”石头给大家传阅着,“可我觉得,挂在咱绣坊比啥都金贵。”
周胜把证书框在楠木镜框里,挂在两块牌匾中间,风吹过,三块木头“嗡嗡”响,像在唱支没词的歌。皮埃尔举着相机拍个不停,说要把这张照片放大,贴在去县城的路上,让每个过路人都知道,石沟村的针脚,能绣出全世界的赞。
开春时,站台真的动工了。二丫带着姑娘们去给工人送绣着玉米纹的暖手筒,看着铁轨一点点往村里铺,像两根越伸越长的银线。皮埃尔在站台的地基旁埋了个铁盒子,里面装着块靛蓝布、一瓶菜籽油,还有张全村人站在“世界之桥”前的合影。
“五十年后挖出来,”他拍着土,“就知道石沟村的日子是咋长起来的。”
新站台落成那天,第一列火车“呜”地一声进站,车窗里探出无数脑袋,看站台上雕着玉米的柱子,看绣坊的姑娘们举着刚绣好的“欢迎”横幅。周胜的油罐和二丫的披肩被搬上火车,铁盒子里的靛蓝布仿佛在说,这些要去远方的东西,根永远扎在石沟村的土里。
二丫站在站台上,看着火车带着她们的绣品和油慢慢走远,忽然想去摸摸铁轨。冰凉的铁上还留着太阳的温度,像根被晒暖的绣针。她知道,这根针还会继续往前走,绣过巴黎的铁塔尖,绣过上海的黄浦江,绣过更多她没见过的地方,而石沟村的炭盆旁,永远有群等着给新绣品配色的姑娘,有盏亮到深夜的油灯,照着那些还没绣完的日子——比如下批要寄去巴黎的“站台图”,比如给新出生的娃娃绣的虎头枕,比如铁轨尽头,那片正等着被绣进春天的棉花地。
皮埃尔的摄影机“咔嚓”响了一声,拍下二丫望着火车远去的背影,她的手里还攥着根没绣完的金线,在风里轻轻晃,像在给远方的订单打个招呼:别急,我们这就来。
火车驶远的汽笛声还在山谷里荡,二丫手里的金线被风卷着飘了飘,像根想跟着跑的小尾巴。周胜从油坊拎来桶新榨的春油,往站台的石桌上倒了小半碗:“尝尝,今年的菜籽雨水足,香得能勾出馋虫。”
二丫蘸着油抿了抿,果然比去年的更醇厚些。她忽然指着铁轨旁刚冒芽的苜蓿:“这草的嫩芽能绣进‘站台图’里,用嫩黄线打底,掺点白丝,像裹着层露水。”
“再绣只追火车的狗,”周胜笑着说,“就像老黄那样,每次送车都追出半里地。”他擦了擦油罐上的新印模,今年的图案加了站台的柱子,玉米穗缠着铁轨,像给银线系了个中国结。
石头在上海的铺子寄来个大包裹,打开一看,全是洋布的边角料——有带着细格子的,有印着小碎花的,最稀奇的是块淡紫色的纱,风一吹能看见对面的人影。“露西说这叫‘欧根纱’,”石头附的信里写,“绣在蒲公英披肩上,像给绒球蒙了层雾,巴黎的太太们爱疯了。”
姑娘们围着欧根纱啧啧称奇,王媳妇的小姑子胆大,拿起针往纱上扎了扎:“这料子软得像云彩,得用最细的针,不然会扎破。”二丫教她们用“叠绣”的法子,把欧根纱铺在靛蓝布上,再绣上蒲公英,果然像雾里开的花。
皮埃尔的电影在县城的戏园子里放了,消息传来时,二丫正带着人绣新一批披肩。“说是挤满了人,”来送信的王掌柜擦着汗,“县太爷看完,让戏班排段‘石沟绣娘’的新戏,还说要请你们去县城演两场。”
胡小满眼睛瞪得溜圆:“演啥?绣活咋演?”
“演咱咋摘棉花、咋染布,”二丫笑着说,“让陈老师写段唱词,把‘叠绣’的法子编进去,就像教戏台下的人绣花。”
周胜在旁搭腔:“我带着滤油机去,现场榨油给他们看,让戏园子里飘着菜籽油的香。”
戏演得比想象中热闹。二丫她们在台上搭了个临时绣架,胡小满唱着“蓝布染得像天空,金线绣出蒲公英”,手里的针在欧根纱上飞,台下的叫好声差点掀了戏楼的顶。县太爷的婆娘非要拜二丫为师,说要学绣“世界之桥”给娘家当嫁妆。
“她那手指嫩得像豆腐,”回村的马车上,二丫笑着说,“拿针的样子像捏着根烧红的烙铁。”皮埃尔举着相机拍沿途的麦田,说要把戏园子里的热闹剪进电影,再配上麦浪的声音。
开春的站台渐渐有了模样。周胜请人砌了面石墙,让姑娘们把世博会的证书拓在上面,字周围绣了圈蒲公英,风一吹,石墙上的金线仿佛真能飞起来。刘大爷每天都来站台捡线头,把攒下的丝线缠在铁轨旁的木桩上,说要给火车当“路标”。
“上海洋行又来订单了,”石头的信里附了张图纸,“要绣批‘火车穿过石沟村’的挂毯,挂在火车站的候车室。”图纸上,火车头冒着白汽,车轮下的铁轨变成了金线,路边的玉米地绣成黄澄澄的浪。
二丫把图纸铺在油坊的长桌上,周胜的滤油机正“嗡嗡”转着,油珠落在图纸的玉米地里,像给绣品点了滴金漆。“得让火车头的烟囱里飘出蒲公英,”她说,“让白汽里都带着咱村的籽。”
皮埃尔扛着摄影机拍挂毯的进展,镜头里,姑娘们的手在布上移动,金线银线缠出铁轨,黄线堆成玉米,蓝线织出天空。有回拍到胡小满的辫子垂在布上,发梢扫过玉米地,他忽然喊:“别动!这才是最好的‘风吹麦浪’!”
挂毯绣到一半,铁路上的人来说,要在站台旁盖间仓库,专门存石沟村的油和绣品。“李木匠已经在打柜子了,”周胜拿着仓库的图纸,“柜子门上雕着织布机,拉开来能看见里面的油罐和绣盒,像个会开花的木头匣子。”
二丫在仓库的墙上画了幅画,左边是油坊的滤油机,右边是绣坊的织布机,中间用根金线连起来,线上面绣着只衔着纱线的燕子。“这叫‘油线同路’,”她对来参观的铁路管事说,“油走的是油罐,绣活走的是布,其实都是石沟村的路。”
管事拍着她的肩膀笑:“等仓库盖好了,我请你们去天津卫看看,那里的码头能停远洋的船,你们的绣品从这上车,到了天津就能坐船去巴黎,比从上海走还快。”
这话让二丫心里的火苗又窜高了些。她连夜在挂毯的火车窗户里,绣了个捧着纱线的姑娘,眉眼像胡小满,正往窗外扔蒲公英。“让她给天津卫带个信,”她说,“咱石沟村的针脚,还能走更远的路。”
入夏时,仓库盖好了。李木匠打的柜子果然气派,拉开门,油罐上的石桥和铁塔在阳光下亮闪闪的,绣盒里的披肩像叠着片蓝云。刘大爷把攒了半年的线头编成个大蒲公英,挂在仓库的梁上,说要给这些要远行的东西当个伴。
石头从上海回来带了台电话机,安在绣坊的墙角,摇起来“嘎嘎”响。“露西从巴黎打来过,”他教二丫怎么用,“说要给咱在巴黎开个‘石沟绣坊’,让你去当掌柜的。”
二丫握着听筒,听见里面传来“滋滋”的电流声,像有只小虫子在叫。“等挂毯绣完了再说,”她笑着放下听筒,“现在咱的火车还没开到天津卫呢。”
挂毯完工那天,全村人都来仓库看。十二尺长的布上,火车正穿过金色的玉米地,烟囱里的白汽变成了蒲公英,铁轨旁的站台柱子上,缠着周胜油坊的油罐图案,连刘大爷捡线头的身影都绣在了角落,像个藏在画里的秘密。
铁路管事来验收时,摸着布上的玉米叶直叹气:“这哪是挂毯?是石沟村的日子长在了布上。”他让人把挂毯卷好,说要亲自送去天津卫的火车站,“让南来北往的人都瞧瞧,中国的乡下有这么好的手艺。”
送挂毯上车那天,站台的石墙上爬满了牵牛花,紫的、蓝的、粉的,像给证书镶了圈花边。二丫看着火车带着她们的挂毯慢慢走远,忽然想起刚学绣花时,张婶说的话:“针脚要扎在布上,心要拴在地上,这样绣出来的东西才有根。”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的茧子比去年更厚了,却比任何时候都灵活。皮埃尔举着相机拍她的手,镜头里,阳光透过指缝落在新铺开的布上,布上刚画好的样稿是天津卫的码头,轮船的烟囱正冒着和石沟村一样的白汽,汽笛声仿佛能顺着铁轨传过来,像在喊:下一站,该绣码头了。
周胜往油罐里灌着新榨的菜籽油,油面晃出二丫的影子,和挂毯里的姑娘重叠在一起。他忽然说:“等码头的绣品寄回来,咱就把铁轨绣进‘百鸟朝凤’里,让凤凰站在油罐上,翅膀搭着铁塔,脚下踩着蒲公英,你说好不好?”
二丫还没来得及回答,电话“嘎嘎”响了起来,是石头从上海打来的,声音里带着喘:“二丫姐,巴黎的分店找着地方了,露西说要按石沟村的样子装,连炭盆都得是咱村的款式……”
听筒里的电流声混着石头的话,像根越拉越长的线,一头拴着石沟村的炭盆,一头拴着巴黎的绣架。二丫握着听筒,眼睛亮得像挂毯上的金线,她知道,这根线还会继续长,长到能把天津卫的码头、巴黎的铁塔、石沟村的玉米地,都绣进同一块布上,而那布上的针脚,永远带着菜籽油的香,和泥土的温度。
皮埃尔的摄影机还在转,镜头里,二丫的手又拿起了针,针尖落在码头样稿的轮船烟囱上,第一缕银线穿过去,像给新的旅程,系了个结实的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