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孝女“含泪”大义灭亲
天刚蒙蒙亮,筒子楼里的过道黑魆魆的,弥漫着一股隔夜的煤烟味。
林大强却觉得燥热,心火烧得他浑身发烫。
他眼底挂着两团青黑,眼珠子上全是亢奋出来的红血丝。昨晚那根小黄鱼的金光,在他脑子里蹦跶了一宿,愣是没让他合一下眼。
“爸。”
林双双端着半盆温水进了屋,脚步轻得像只怕惊了人的猫。
她手里拿着针线笸箩,小脸煞白,眼下也带着乌青,看着既乖巧又可怜见儿的。
“您都要走了,这东西……还是缝在贴身衬衣里保险。”
她把热毛巾递过去,声音怯怯的,带着显而易见的讨好:“我听隔壁二大爷说,火车站的佛爷(小偷),最喜欢划拉别在腰上的包。”
这句话戳中了林大强的软肋。他现在看谁都像贼,觉得自己怀里揣着全世界。
“还是你想得周到。”林大强把那个命根子一样的灰布包掏出来,眼神警惕地盯着林双双的手,“缝结实点!缝死口!除了我谁也别想解开!”
“哎,知道了。”
林双双低眉顺眼地应着,身子背对着窗户,稍微挡住了那一点昏暗的光线。
针尖在粗布衬衣上穿梭,就在林大强低头把脸埋进热毛巾,发出“呼噜呼噜”洗脸声的那两秒钟。
林双双眼神一冷,心念一动。
【物资转移】
那个沉甸甸的藏金布包瞬间消失,进了无限仓库。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外观、重量、手感一模一样的布包。
只不过,里面裹着的不再是金条,而是她在机械厂废料堆里捡的一块生铁。外层裹了厚厚的棉布,摸起来硬邦邦、沉甸甸,跟金条没两样。
“爸,缝好了。”
林大强胡乱擦了把脸,一把抓过衣服套上。手指隔着布料狠狠捏了捏。
硬的,沉的,还在。
那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他脸上露出一抹狰狞又得意的笑,那是赌徒即将翻本的狂热。
“好闺女,等爸到了南方发了财,肯定带你享福,给你买那什么……的确良的裙子!”
只要卖了房,加上金条,去了南方,他林大强就是人上人!
至于房产证是亡妻的名字?就算老孙头不敢交易,他还有以前厂里的李瘸子。
那家伙路子野,专门在黑市倒腾票证,只要钱到位,就没有他不敢收的黑货。
“双双,爸出去办点大事。”
林大强裹紧那件打补丁的中山装,感受着胸口铁块的重量,那是通往天堂的门票。
殊不知,那是林双双亲手给他挂上的千斤坠,直通地狱十八层。
“爸,您路上慢点,早点回来。”林双双站在门口,乖巧挥手。
林大强头也不回地扎进了晨雾里。
门关上的瞬间。
林双双脸上那副怯懦的面具,就像被风吹散的雾气,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甚至懒得多看那扇门一眼。
“买新衣服?”林双双嗤笑一声,眼底满是嘲弄,“牢里的囚服倒是年年发新的,您就去那儿穿吧。”
转身,进屋。
既然要做绝,那就做得彻底点。
她意念全开,在这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家里走了一圈。
那个被林大强视为私产的皮箱?收!
家里仅剩的几张粮票、布票?收!
王翠花没带走的银耳环?收!
连带着稍微像样点的暖水瓶、半袋子棒子面,统统扫荡一空。
几分钟后,这个家就像是被蝗虫过境,只剩下满地狼藉的破烂衣服和几床发黑露絮的烂被子。
做完这一切,林双双走到镜子前。
她伸手把头发揉得乱糟糟的,对着镜子,手指狠狠掐向自己大臂内侧的嫩肉。
一下,两下。直到掐出几块触目惊心的青紫,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才是完美的受害者妆造。
……
红星街道办。
王主任正端着掉瓷的茶缸子,皱眉看着手里的报纸。
“王……王主任……”
一声细若蚊蝇的啜泣,打断了他的思绪。
王主任一抬头,就看见办公室门口站着个瘦弱的姑娘。一身旧棉袄洗得发白,整个人缩成一团,像是受了惊的鹌鹑。
“你是……林家那丫头?”
王主任认出来了,这就是那个后妈刚被抓进去的林双双。
“哎哟,这是咋了?快进来!这大冷天的。”
林双双没进门,而是“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凉的水泥地上。
这一跪,实打实,听着都让人膝盖疼。
“孩子!你这是干啥!”王主任吓了一跳,赶紧去扶。
林双双死死抓着王主任的袖子,指节发白,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王伯伯,您救救我爸吧……我求求您了,您救救他吧!他魔怔了!”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是要把这辈子的委屈都哭尽。
王主任心里一咯噔。林大强被停职的事他知道,难道这人想不开,寻短见了?
“别急,慢慢说,组织上会替你做主的!”
林双双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开口,每一句话,都是精心打磨过的夺命刀:
“我爸……他疯了!他拿着块破铁当黄金,半夜还抱着睡觉,在那说什么要去南方发大财。”
“他还说……说要把家里的房子卖了,拿钱去搞什么……东山再起……”
“这房子是公家的底子,房本还是我妈的名字啊!他说……他说他找刻假章的做了假证,今晚就要跟黑市的人交易……”
“我劝他这是违法的,他就打我……他说要是没人买房,他就把这楼点了,谁也别想好过……”
轰!王主任脑子里的弦,直接炸了。
“混账!简直是混账东西!”
王主任气得把茶缸重重磕在桌上,水花溅了一地,“无法无天了!”
“丫头,你说的是真的?”
林双双哆哆嗦嗦地撩起袖子,露出胳膊上那些新鲜的、青紫的掐痕。
“真的……就在今天傍晚,那个买主会带钱来家里。”
林双双哭得更凶了,身子抖得像筛糠:“王伯伯……我怕……我劝不住他。那是国家的财产啊,我爸这就是在犯罪啊!我不忍心看他越陷越深,您抓他吧……把他抓进去改造,也好过让他发疯害死人啊!”
这番话,说得那叫一个大义凛然,又透着为人子女的无奈与心酸。
大义灭亲!
王主任深吸一口气,看着眼前这个为了挽救父亲、不惜自揭家丑的可怜姑娘,眼底闪过一丝赞赏和怜惜。
多好的孩子啊,觉悟多高啊!摊上这么个爹,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双双,你别怕。”王主任扶起林双双,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这事儿你做得对!我们绝不能让你爸在错误的道路上毁了自己,也毁了大家!”
他转身抓起电话,手指用力地拨动转盘。
“给我接派出所!找张所长!有大案子!对,现行!”
林双双垂着头,缩在王主任身后的阴影里。
在用袖子擦拭眼泪的瞬间,她嘴角微微勾起,眼底是一片冰冷的漠然。
爸,路是你自己选的。
我就送你这一程,当是还了你的生恩。
……
天擦黑的时候,林大强回来了。
他身后跟着个一瘸一拐的男人,正是这一片有名的“二道贩子”李瘸子。
林大强脸上的喜色怎么都压不住,像个刚中了彩票的穷鬼,整个人亢奋得有些不正常。
“双双!快!倒水!”
一进门,林大强就吆喝起来,声音大得恨不得让整栋楼都听见。
林双双端着两杯白开水从里屋走出来。她换了一身衣服,虽然还是旧的,但洗得很干净,仿佛在迎接什么仪式。
“李叔喝水。”
李瘸子一双三角眼在林双双身上转了一圈,嘿嘿一笑,露出一口大黄牙:“大强啊,你这闺女养得不错,是个美人胚子。”
“那是,那是。”林大强敷衍着,急不可耐地从怀里掏出那个木匣子,“老李,钱带了吗?咱们抓紧办事,火车票我都看好了。”
李瘸子慢悠悠地从那个破旧的军挎包里掏出一叠用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啪”地往桌上一扔。
掀开一角。
露出一沓沓灰绿色的“大团结”。
在昏暗的灯光下,那些钱仿佛散发着迷人的光晕。
林大强的眼珠子瞬间就被吸住了,喉咙里发出“咕咚”一声吞咽声。
钱,全是钱。
三千块!在这个哪怕是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的年代,这简直就是一座金山!
“房本呢?”李瘸子问。
“在这!在这!”林大强把木匣子推过去,手都在哆嗦。
李瘸子拿起那本假房产证,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其实他也看不出真假,但他不在乎。
他找的下家是个刚回城急着落脚的冤大头,只要有个证就行,出了事也是大强顶着。
“成,没问题。”
“点点吧。”
林大强扑上去,沾着唾沫,一张张地数着。
“一、二、三……”
那种纸币特有的油墨味和旧纸张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对他来说,比任何香水都好闻。
“双双,快看!咱们有钱了!咱们发财了!”
林大强兴奋地回头,想跟女儿分享这份狂喜。
却发现林双双退到了墙角,背靠着那个老旧的大衣柜,离那堆钱远远的。
她没笑。
那双杏眼里,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种让他看不懂的死寂,还有一丝……怜悯?
“爸,这钱……烫手。”
林双双轻声说道,声音飘忽得像鬼火。
林大强愣了一下,随即大怒:“放屁!钱有什么烫手的!有了这钱……”
“砰!”
一声巨响。
那扇本就不结实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狠狠踹开,门板都在晃荡。
冷风夹杂着雪花,猛灌进来,瞬间吹散了屋里的热气。
紧接着,是几道强光手电筒的光柱,像利剑一样刺破黑暗,照得人睁不开眼。
“都不许动!”
“警察!举起手来!人赃并获!”
那一瞬间。
林大强手一抖,那一摞摞还没数完的“大团结”,“哗啦”一声撒了一地。
灰绿色的钞票在手电筒的光柱下漫天飞舞,纷纷扬扬落下。
像极了出殡时,那撒得满天的纸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