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弥漫着消毒药水、尘土和淡淡血腥混合的复杂气味。

    窗外，城市边缘的景色飞速后退。

    从破败的厂房逐渐过渡到零星亮着灯火的老旧居民区，正将他们带离那片刚刚经历血与火的废墟。

    苏晚靠在座椅上，右臂的伤口已经由陆衍舟重新消毒包扎，白色的绷带在昏暗光线中格外醒目。

    疼痛是细密而持续的，但更让她心神不宁的是脑海中反复回放的画面。

    林绍安最后那复杂难言的眼神，黑暗中骤然亮起的车灯，呼啸的子弹，还有那个男人用枪抵住自己下颌时，眼中彻底熄灭的光。

    陈教授坐在另一侧，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筋骨，瘫软在座椅里。

    眼镜片上有裂纹，镜片后的双眼空洞地望着前方，手里还无意识地攥着那个已经毫无用处的公文包。

    今夜发生的一切，彻底颠覆了这位一生埋首实验室和病房的学者的认知。

    陆衍舟坐在苏晚旁边，身体微微紧绷，保持着一种随时可以应对突发状况的警戒姿态。

    他的外套沾满了尘土，额角有一道被飞溅碎石划出的浅浅血痕，但他似乎浑然不觉。

    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车窗外不断变换的街景上，眼神沉静，但握着苏晚未受伤左手的掌心，却温热而用力，传递着无声的安抚和确认。

    他还活着，她也在。

    孩子们暂时安全。这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实感。

    “直接去第三备用点。”陆衍舟对开车的保镖吩咐，声音有些沙哑。

    他需要立刻见到子宁，确认她的安全，也需要将苏晚和陈教授安置到更隐秘、更安全的地方。

    老工业区发生交火和爆炸，虽然地处偏僻，但用不了多久就会惊动警方，那里不能再待了。

    物流园区那边也出了人命，必须处理干净。

    手机屏幕亮起，是李秘书发来的加密简报。

    陆衍舟快速扫过。

    老工业区现场，第三方武装人员在他们撤离后也迅速清理痕迹离开，只留下爆炸燃烧的车辆残骸和一些无法追踪的弹壳。

    对方行动专业，没留下任何能指向身份的有用线索。

    警方和消防正在赶去的路上。

    物流园区那边，男人的尸体和现场已由可靠人员接管处理，避免与官方调查产生不必要的交集。

    初步检查，男人手机里那条导致他自杀的清理指令，来自一个无法追溯的虚拟号码，但技术部门正在尝试从手机底层数据恢复可能残留的信息。

    男人身上没有任何身份证明，只有一张皱巴巴的小女孩照片，看起来五六岁，笑容苍白。

    陆衍舟闭了闭眼。又一个被碾碎的父亲。

    他回复指令，要求彻底调查这个男人的背景和社会关系，重点寻找他生病女儿的下落。

    哪怕人死了，这条线也不能完全断掉。同时，他让李秘书动用关系，低调处理两处现场的官方调查，将事情的影响压到最低。

    车子驶入一个看似普通的中档住宅小区，在地下停车场绕了几圈，最终进入一个独立的，有着双层合金门的私人车库。

    这里是陆衍舟早年布下的另一个隐秘据点，比之前的公寓更不起眼，但内部安全措施毫不逊色。

    车库内侧门打开，早已等候在此的家庭医生和一名护士立刻迎了上来。

    苏晚被带去进一步处理伤口，陈教授也需要检查是否受了内伤或惊吓过度。

    陆衍舟则快步走向里面的起居区。

    客厅里灯光柔和，子轩和子乐并排坐在沙发上，子乐已经靠在哥哥怀里睡着了，小脸上还挂着泪痕。

    子轩则睁大眼睛，看到陆衍舟进来，立刻挺直了背。

    “爸爸！”子轩压低声音叫道，目光急切地在他身后寻找。

    “妈妈没事，受了点轻伤，医生在处理。”

    陆衍舟走过去，摸了摸子轩的头，又轻轻拂开子乐额前汗湿的头发。

    “你们做得很好，很勇敢。”

    “妹妹在里面的房间。”子轩指向一扇虚掩的房门，小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担忧，“她回来以后就不怎么说话。”

    陆衍舟心中一紧，点点头，推开房门。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小小的床头灯。

    子宁抱着她的兔子玩偶，坐在床角，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大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澈，也格外安静。

    “宁宁。”陆衍舟走过去，在床边坐下，没有立刻抱她，只是伸出手，轻轻放在她的小手上。

    子宁看着爸爸，看了好几秒，才小声开口，声音有些哑：“爸爸，妈妈流血了。”

    “嗯，一点点，医生阿姨正在帮妈妈治好，很快就不疼了。”陆衍舟尽量让声音平稳温和。

    “那个叔叔最后很难过，很害怕。”子宁又说，指的是林绍安。

    “他怕那些坏人，也怕自己做了错事。他心里在跟他的小女儿说对不起。”

    陆衍舟默然。

    子宁的感知，再次印证了林绍安当时的矛盾与挣扎。

    “还有很远的那个地方，”子宁的眼睛里蒙上一层困惑和细微的恐惧，“刚才，有一盏灯，啪一下，灭掉了。很黑，很冷。有人在哭，很小的哭声，然后就没有了。”

    陆衍舟的背脊瞬间窜过一股寒意。

    子宁描述的，难道是物流园区那个男人死去时的情形？

    那种生命灯火骤然熄灭的冰冷与绝望？

    即使相隔这么远，即使并非直接感知，子宁竟然也能捕捉到那种强烈的死亡气息？这能力……

    他不敢深想，只是将女儿轻轻搂进怀里，用下巴蹭着她柔软的发顶。

    “不怕，宁宁。不好的事情已经过去了。爸爸在这里，妈妈也快好了。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子宁安静地靠在爸爸怀里，好一会儿，才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小手慢慢环住了爸爸的脖子。

    安抚好孩子们，陆衍舟回到客厅。

    苏晚已经处理完伤口，换了干净衣服，手臂吊着绷带，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恢复了清明冷静。

    陈教授喝了热水，吃了点镇定药物，情绪也稍微稳定，但看起来苍老了好几岁。

    子睿从一直埋头工作的笔记本电脑上抬起头，看向陆衍舟，小脸严肃：

    “爸爸，林博士试图发送的数据包，虽然被拦截和破坏，但我复原了部分碎片。里面的信息很零散，但反复出现长青生物疗养中心这个名字，还有一组像是内部房间或区域编号的数字，以及一个缩写，P.P.。”

    P.P.？普罗米修斯的首字母缩写？

    “能查到这家疗养中心的底细吗？”陆衍舟问。

    “正在查。”子睿将屏幕转向大家。

    “公开信息显示，长青生物疗养中心是一家注册在邻省的高端私人疗养机构，主打术后康复和慢性病调理，背景似乎很干净，股东构成复杂但没什么明显问题。但是。”

    他调出另一个界面，“我用了一些方法，回溯了它的资金流和几家关联的空壳公司，发现它在五年前，也就是普罗米修斯小组活跃的时间点附近，接受过数笔来源隐秘、数额巨大的注资。注资方通过层层离岸公司掩护，最终指向一个代号为渡鸦的基金会。而这个渡鸦基金会，与当年几起未被公开的生物学伦理争议事件，以及两名失踪的基因工程学家，存在间接关联。”

    线索，开始收束了。

    “林绍安在最后关头，拼着暴露的风险也想把这个信息发出去……”

    苏晚沉吟道，“他想发给谁？警告谁？还是求救？长青疗养中心，很可能就是普罗米修斯残留势力的一个巢穴，或者，是关押那个所谓样本的地方？”

    “也可能，是一个陷阱。”陈教授忽然开口，声音干涩，他推了推裂开的眼镜。

    “林博士他可能自己也不完全确定。他透露了普罗米修斯和样本的事，又给了这个线索，是希望有人，或许就是我们，去查。但他同时也被对方控制着，这个线索，说不定就是对方故意让他泄露，引我们上钩的饵。”

    “陈教授说得对。”陆衍舟表示同意。

    “但即便如此，这个饵，我们也必须去试着咬一下。这是目前最明确的方向。”

    他看向苏晚，“但这次，我们不能贸然行动。对方已经展现了足够的实力和冷酷。我们需要更周密的计划，更多的情报，甚至可能需要一些外援。”

    “外援？”苏晚蹙眉。

    “对付这种藏在阴影里的怪物，有时候，需要借助另一股阴影的力量。”

    陆衍舟没有明说，但苏晚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当年在特殊部门的经历，应该还留下一些人脉和渠道。

    “那我……”陈教授有些茫然。

    “陈教授，今晚您看到和听到的，已经远远超出了普通医疗范畴，也给您带来了巨大危险。”

    陆衍舟诚恳地看着他，“我会安排您和您的家人暂时离开本市，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休息一段时间。念念的治疗方案，我会让其他可靠的专家跟进。等事情了结，再接您回来。请您理解，这是为了保护您。”

    陈教授张了张嘴，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自己留在这里也帮不上更多忙，反而可能成为累赘。

    “子睿，继续深挖长青疗养中心和渡鸦基金会，越细越好。特别注意它的安保情况、人员结构、近期异常动向。”陆衍舟吩咐。

    “明白。”

    “苏晚，你的手需要休息。但有些事，只有你能做。”陆衍舟转向她，“我们需要更详细地了解，当年暗月行动中，关于普罗米修斯，你到底还知道多少？任何细节，哪怕当时看起来无关紧要的，都可能关键。”

    苏晚迎着他的目光，缓缓点头。

    她知道，是时候更坦诚地面对过去了。不仅是为了念念，为了子宁，也为了所有被卷入这场黑暗漩涡的无辜者。

    “给我点时间，我整理一下。”她说。

    窗外，天色依旧漆黑，但距离黎明已经不远。

    屋内的灯光下，疲惫的一家人在惊魂稍定后，又迅速进入了下一轮备战状态。

    敌人隐在暗处，手段狠辣，目标明确。但他们不再是被动躲避的一方。

    长青生物疗养中心，这个突然浮出水面的名字，像一座笼罩在迷雾中的黑暗城堡，成为了他们下一步必须探寻的目标。

    前路注定危险重重，但这一次，他们将主动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