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3章 他在敷衍!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江昭宁感觉一股难以言喻的疲乏感,如同铅水,沉沉地从骨头缝里一丝丝、一缕缕地渗出来、溢出来,最终浸透了四肢百骸。
这疲乏远非仅仅是身体的劳顿,更像是一种心力被无形巨磨反复碾轧后的齑粉感。
门在他身后发出一声轻微而厚实的闷响——“咔哒”。
这声音像是一个无形的开关,瞬间切断了门外那片喧嚣的海洋: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尖锐地催促着、键盘敲击声密集得如同暴雨、工作人员压低的交谈声和匆忙的脚步声交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噪音。
门关上,这些声音骤然被掐断,仿佛从未存在过。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只属于他个人的、被刻意制造出来的静谧。
这静谧并非宁静,而是一种真空般的沉寂,沉重得能压弯人的脊梁,唯有他自己并不平稳的呼吸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没有走向那张宽大气派却常被案卷掩埋的办公椅,而是脚步略显滞重地移步到窗边。
高大的落地窗将深秋的院子揽入框内。
院子里,那几棵上了年纪的梧桐树在渐紧的秋风中伫立,枝干虬结,显出几分倔强下的萧瑟。
树叶已悄然开始一场盛大的告别仪式,大片大片的绿意被金边浸染、被锈色吞噬,颜色驳杂而深沉。
风掠过树冠,发出单调的“沙沙”声,几片早衰的叶子挣脱了枝干的挽留,打着旋儿,以一种慢得近乎悲凉的速度飘然坠落,无声地躺在微湿的地面上。
这景象,莫名地映衬着他此刻的心境——一种繁华下的凋敝,一种徒劳的挽留。
刚才与王海峰那近一个小时的谈话,耗费了他不少心神。
他走到茶几旁,拿起那个用了多年、杯壁已有些许茶垢的紫砂杯,小心地捻了一小撮茶。
茶叶在热水的冲击下舒展开来,散发出清冽的香气,但他此刻的心情,却无法像这茶汤般清澈见底。
王海峰……想到这个名字,江昭宁的眉头就不自觉地微微蹙起。
刚才在他办公室,王海峰的态度可谓是无懈可击,甚至可以说是过于“完美”了。
他说得头头是道,言辞恳切,表决心时更是语气坚定,几乎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这话言犹在耳,配合着他那时而挥舞的手臂和略显激动的表情,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位富有干劲、立场坚定的干部。
听着这些激情洋溢、政治绝对正确的“忠贞之言”,心底感受到的并非欣慰或踏实。
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凉意,如同一块冰冷的鹅卵石,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温暖的胸腔。
然后一点点、沉甸甸地、带着彻骨的寒意往下坠。
越往下坠,那点残存的工作默契带来的暖意便消散得越快。
他太熟悉这种“官腔”了,看似什么都答应了,实则什么都没有承诺。
表面看,王海峰是斩钉截铁,满口应承,句句都拍着胸脯保证完成任务,没有说不,更没有推诿。
可仔细一听,里面全是空泛的套话、大而化之的承诺、以及正确到无需承担具体责任的宏观表态。
这背后隐藏着一个清晰的逻辑:我说得天花乱坠,保证得信誓旦旦,但就是不给任何具体的、可以衡量和追责的内容。
看似什么都答应了,实则什么都没有具体的承诺。
一场谈话下来,时间悄然流逝,表面上气氛融洽,双方都说了不少冠冕堂皇的话,讨论似乎也很热烈。
但仔细一回味,江昭宁才悚然惊觉:自己没有得到任何一个想要的实质性进展信息,没有听到一个具体人名在具体问题上的疑点解析,没有听到一项具体的、可执行的推进计划,甚至连一个像样的、值得期待的时间节点都没有确定!
王海峰用精心编织的语言丝网,将核心内容牢牢隔绝在外,同时用高亢的表态将整个场面渲染得无比积极向上。
态度表得特别好,就是不会兑现。
他说了那么多慷慨激昂、义正辞严的话,描绘了那么美好的行动前景,但核心结论只有一个:他在敷衍!
他用一整套精密的“语言仪式”,行的是拖延推诿之实!
那热情洋溢、铿锵有力的表态背后,江昭宁清晰地感受到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精心计算过的距离感。
那不是出于谨慎的距离,而是一种刻意为之的疏离和隔离墙。
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准备戮力同心的战友,而是一位高踞在“官腔堡垒”中,戴着完美的“忠诚”“担当”面具,与他进行一场无形角力的演员对手。
这种角力,不需要激烈对抗,它存在于每一句看似支持的话语缝隙里,存在于每一句将具体化于无形的表述技巧中。
这种感觉,仿佛积蓄了全身力量挥出一拳,却重重砸在一团无比厚实、充满韧性却空洞无比的棉花堆里。
拳头深深陷入,发出沉闷的噗声,力量被完全吸收、卸去,棉花堆微微变形,然后迅速反弹回原状,纹丝不动,只留给你一种无处着力的憋屈和空耗力量的疲惫。
这无声无息、滑不留手的敷衍,比明目张胆的对抗更让人心生警惕,因为它代表着某种更深层次的阻力和更圆滑。
他再次端起那只温热的紫砂杯,杯中金黄的茶汤已少了一截。
他轻轻吹开依旧漂浮着的几缕细微的白色水沫,发出细微的“嘘”声。
然后,他小心地啜了一小口。
温热的茶汤顺着干渴的喉咙滑下,一股暖意瞬间在胃里漾开,铁观音特有的兰花香和果甜滋味在口腔中扩散。
然而,这股茶汤的暖意和香气,却丝毫未能触及他内心深处那片由人情的极度复杂和官场多年形成的惯性阻力所交织成的冰冷寒流。
那片寒流纹丝不动,顽强地盘踞在他的心窝。
这口暖茶,反而像热油滴在了冰面上,滋拉一声后,更衬出了那冰的顽固与刺骨。
这是一种与人心的复杂深邃和官场固有惯性的漫长角力后产生的疲惫。
消磨着他本就不甚充裕的精锐力量和时间窗口。
办公室里的寂静再次沉甸甸地压下来。
他放下茶杯,杯底与紫砂壶承轻轻碰撞,发出一声脆响。
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那几片执着地在风中旋转、挣扎着不想落地的梧桐叶上。
它们旋转着,画着不规则的弧线,仿佛在嘲笑着努力的无用。
就在这时,一阵短促而极其谨慎的敲门声打破了室内的沉重,像是试探性地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了一颗小石子。
“笃…笃…笃…”
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分寸感。
江昭宁的眼神几乎是瞬间从恍惚的窗外拉回,那点疲惫瞬间被习惯性的警觉覆盖。
他深吸一口气,迅速收敛起脸上所有的思虑与沉重,坐正了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真皮办公椅里。
多年的历练早已让他学会在瞬间调整状态。
“请进。”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他惯常的、沉稳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威严的语调。
门把手被无声地拧动,门被推开一道缝隙,足够露出半个身影。
县纪委副书记赵天民那张向来敦厚、此刻却明显写满拘谨与一丝难以言喻焦虑的脸庞,出现在门口。
“书记,”赵天民的声音明显压低了,带着一种汇报前的请示味道,脸上的局促更深了,眼角的皱纹都似乎紧绷起来,“您这会儿方便吗?”
他说话时,目光快速地在江昭宁脸上扫了一下,又迅速垂下,盯着自己脚下的地。
“是天民啊,进来吧。”江昭宁看着赵天民的神态,心中微微一动,但面上依旧平静无波。
他抬手指了指办公桌对面那把空着的木质靠背椅,语气和缓了些,算是回应了他的请示,“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