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这夜,睡得很是安稳。 太过安稳。 以至于,心生一闪而逝的焦虑,却又捉不住丝毫痕迹。 朦朦胧胧中,刀剑如雨落,硝烟漫天。 烈烈撕杀,灼灼火光,阴鬼怒嚎,千军万马,似要催倒整片天地。 万丈光辉之下,那人月白华袍风姿依旧,天地中的肃杀也遮挡不住他的光华夺目。 六界之中,唯他不同。 只是他的衣袍,怎么渐渐染上了赤色,鲜血的颜色。 是血,永无止尽的血。 暗紫色的死亡气息。 怎么会被漫天的血气迷蒙了双眼…… 一梦惊醒,轻殊倏然睁眼坐起,额角冷汗滑落。 她喘息着,努力压下心中的不祥之兆。 臂上一轻,扶渊也睁了眼,不必多问,她这模样定然是梦到了不太好的。 揽住她的肩,轻手擦拭了她的涔涔冷汗,扶渊低声安抚:“魇着了?” 屋子里俱寂无声,只有他的声音轻柔的,真实的。 轻殊直扑进他的怀里,一言不发。 他也没说话,只是轻按着她的脑袋。 待稍缓了些,轻殊才抬起头,虚软问他:“现在什么时辰了?” “约莫寅时,再睡会儿。” 扶渊揽她重新躺下,抱了她在怀里,落下了轻轻一吻。 轻殊小小的身子被他搂着,刚惊醒时的患得患失才平复了些许。 静默了很长时间,就在扶渊以为她已睡过去的时候,轻殊忽然轻轻推了下他,“我有……不太好的预兆。” 扶渊低头去看她,抚着她的发,“别胡思乱想。” “我梦到……你浑身是血……”轻殊一想起那梦里景象,便心头一颤,“所有人,都在厮杀……” 拂过她发丝的手一顿,扶渊怔了好一会儿,才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梦皆虚,不会的。” 轻殊颔了颔,合上眼,悄然叹息,又过了好些时候,听见他在耳畔,低低地半问半哄。 “这几天,试剑峰的海棠盛绽,入了夜还能看见万顷星河,我让小黑小白安排一下,去试剑宫小住几日,如何?” 闷了好些时日了,也怪无聊的,轻殊清浅一笑,“好啊。” “那就明日,”夜色昏暗中,扶渊眸底浮动着一丝异色,“去了那儿,有所求便告诉无妄,或是小黑小白,不必觉得麻烦,还有,要照顾好自己,莫要睡太晚。” 轻殊一听,立马仰头,“不是我们一起?” 扶渊垂眸,抿笑道:“我就不去了,冥界近日琐事多。”他停了停,又道:“下回。” 听见他不随自己一道,她便急了,“那我也不去,我就在这儿陪你,星河海棠,也没什么好看的。” 扶渊敛了笑,“乖,就几日。” 她摇摇头,“你不在,我一个人有什么意思。” 扶渊无法,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后,阖目沉吟道:“九万年前,我曾在试剑宫修习过很长一段时间。” 他的过去,她是空白的认知。 轻殊难得听他主动谈及,在他怀里轻声问:“师父这么厉害了,还需要修习吗?” 扶渊含笑道:“金河一去路千千,欲到天边更有天,天下之道无穷无尽,便是再有千万年,也只是略懂皮毛罢了。” 他这般举世无双的远古之神竟还如此谦逊,轻殊感慨,若按他所言,做个皮毛,她也乐意至极。 他闭着眼,思绪漂浮,“那时候,在试剑宫结识了三两知己,实是难能可贵,除了你,那些年大约是我最无法忘怀的了。” 无法忘怀,也是无法释怀,是心有结,更是意难平。 轻殊想起些什么,迟疑了一瞬却没有说出来,只道:“是无妄神君吗?” “嗯,”扶渊沉默了会儿,“……还有白隐和青女。” 轻殊微微怔愣,她原本便是想如此问的,但怕他不愿提起,没料到他自己提了。 已不是第一回听闻白隐和青女的名字,轻殊没再讶异,心中也有些数,因此并未去追问他们究竟是何人。 “很是怀念,所以,去替我看看那儿的海棠和星空,好吗?” 他的声音飘入耳畔,温柔得不像话,明知不该答应,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答应也不是,拒绝也不是,她轻黯道:“可是,我想……和你一起。” 她偶尔偏执得很,扶渊默然极短的一瞬,笑道:“好,你先去,等过两日空暇了,我便去寻你。”笑中有叹,叹着无奈和乱意。 轻殊将信将疑,“真的会来寻我?” “……”扶渊没出声,像是累了,困了,只拍了拍她的头当做回答。 第二日,小黑小白便备好了青帷马车,在宫门外候着,轻殊平日时常需用到的物什也都捎上了。 扶渊牵着她,从寝殿到正殿,一步步走出冥楼宫。 轻殊握着他的手紧了紧,分明是要去玩乐的,她却毫不欣喜,“我还以为会过个几日,谁知道这么急,今天便要去了。” 扶渊眼底深暗,眉眼却不动声色,温柔含笑,“乖,我很快会过去。” 虽是难分难舍,可既然答应了,这临别之际,再推脱也无意思,何况他说了,过两日就能来。 他吩咐了小黑小白,待她上了马车,轻言几句后,便放手而去。 只记得最后一眼,他似要将她望进眼里,永远。 马车行驶而去,不疾不徐。 车内之人较之以为往安静了不少,这一路并无话语。也许是因为一个人,无人交谈。 小黑小白并肩而坐,驾着马车。?棠?芯?小?说?独?家?整?理? 小白随着马车颠簸,翘着腿,忍不住道:“君上为何这么突然,让咱们带大人到试剑宫去?自己却不一道。” “还有啊,明明御行之术不出一个时辰就能到了,怎么非要咱们坐这马车,说是赏赏风景,可这得赶三天的路呢?” 小白皱着眉思索,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原因。 而小黑闻言欲言又止,立马又偏过头去,凛着眉不和他说话。 小白狐疑瞅了他几眼,“小黑?……你今天怪怪的。” 小黑神色怪异,沉默了会儿被他眼神打量得难受,气急道:“别废话了,看路!” 人间美景,绿野青葱,正是春深似海,锦绣河山。 可轻殊全然无心去看,在车厢内独自沉默,背靠着不言一句。 越过了山山水水,不知不觉已行一日,直至途径一地熙攘。 她才缓缓睁眼,掀开帘帐,略微吃惊。 这是楚国皇城外。 “停车。” 小黑小白闻声立马拴车停下,“大人有何吩咐?” 小白搀扶了她下车,见她抬眼望了好一会儿那喧闹的城门,才缓声道:“去白府。” 小黑小白面面相觑,去往苍山,只是路经楚国而已。 小白踌躇一番后道:“大人,其实明日就可到试剑宫了。” “只留一夜,不碍事。” 月下,屋顶。 曾有人陪她一起席坐,如今只有她一人。 巍巍皇城,他陪她看过戏曲,品过甜食,教她射柳……还有那夜他的吻如棉絮,轻轻痒痒。 独自凭栏倚坐,不甚寂寥。 过了很久很久,轻殊叹息一声,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分离一日就这般伤感,像是永世分隔了似的。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现在才说!” “君上说了务必瞒着大人,我……” “小黑你怎么这么糊涂!旁的事能瞒,这事你不说,不怕大人将来恨你?” 偏廊处,小白青红了脸,在和小黑争执着。 小黑几乎是头痛欲裂,这一路过来他内心矛盾左右为难,一边是君命难为,一边是大敌当前不愿苟且,“现在,想必也晚了。” 小白从未如此焦急过,左右踱来踱去,“你在这看着大人,我用御行之术回去!” 小黑刚欲阻拦,只见小白挥手一唤,往常呼之即来的疾风此刻却无半点反应。 停滞一瞬,两人对视一眼,皆心觉不妙。 小黑继而尝试,也如同小白那般,唤不出任何气力。 思索片刻,小黑沉声道:“是君上。” 他是做足了万全之策,封了他们的御行术,阻止他们中途赶回去。 小白连声叹道:“纵然君上再如何以一敌众,但天魔妖三界齐手,也难匹敌。” 小黑犹疑:“要不要……告知大人?” 小白也是束手无策:“大人若是知道,君上为了护她,与三界为敌,还将她支走,定会立马回去,到时候君上做的这一切都白费了。” 小黑肃容道:“瞒也只是一时,她迟早会知道的。” 小白气得瞪他,“你现在说得倒是头头是道,瞒我们一路的时候怎么没这觉悟!” “我……” “哐当”一声清响,在这夜里显得异常悚然。 小黑小白一愣,立刻回首,看见轻殊无声站在不远处后,皆震惊不已。 杯盏还在地上滚动着。 慌乱至极,反而沉静异常,轻殊漠然半晌,不说一字回身迈步离去。 “大人!”小黑小白急跟上。 “启程回酆都。”她握了握拳,不回头地走,声音冷淡如冰霜。 “大人!”小黑连步抢至她面前,知道她什么都听见了,也深知责在自己,“大人不论要如何责罚,我都绝无二话,但君上之命不能违抗,所以我不能让大人回去。” 小白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大人……” “我说,现在启程回酆都。”她重复了一遍,声音更冷了。 小黑着实也是痛苦万分,“可是大人,你若回去了,君上做的这一切就白费了!” 她的声音淡若风过,虚无缥缈,“他是预备让我在试剑宫了却余生吗?” 难怪出来时,将她的东西事无巨细都打点得当。 难怪第二日便将她送走,留多一日也捱不过。 难过他的眼神,溢满了离别的愁舍。 难怪……她莫名心有不安。 “就算我不回去,也会念着他,熬过一生,如此,也是为了我好?” 她此言是彻骨的牵绊,生死茫茫,是最苦的别离。 小黑小白都沉默了。 小黑一咬牙,罢了,“我将马车牵来。” 从楚国连夜赶回去,快马加鞭,少说也得一天一夜。 这一路,是她此生最难熬的一路,如许晚风,拂过脸庞,泪痕清凉。 但她不能乱,她得回去,昨夜的梦还在心头窜动,生怕错过了,就是生生世世。 …… 九霄云尘外,夜色惑人。 他月色华袍飞扬,面色清冷,在冰寒的月下,显得格外摄人心魄。 纷乱未起,已有硝烟。 千军万马蓄势待发,只待负手而立那人一朝令下。 隔着数步之远,却恍有万里之遥,昊天和他相对而立,他的身后,是三界的将士。 “扶渊,我不欲与你为敌,你将白轻殊处决了,现在还来得及。” 扶渊面上一笑,无任何多余的情绪,“你我已是兵戎相见,又何必多谈。” 昊天微怒,“她到底是哪里好,值得你为她如此,不惜以整个冥界相护?” “她好不好,你不用知道,”扶渊神情淡淡,“只是你这般言辞,她听了,一定不开心。” 再三规劝无用,昊天无能为力。 墨玄虽是傲然为了除害,实也不忍,同冥界反目成仇,几乎是断却了半壁天地,“帝君,难过六界安稳,胜不过一个女子?” 一旁的沧易闭口不言,他本就是不欲参上一脚的,如今也只是手下寥寥将士的表面功夫罢了。 月下,千军未发。 四界的万千将士皆在,却是噤言无声。 九霄之上,死寂得可怕。 扶渊没有说话,垂眸似想到什么,唇畔轻扬,撤袖离去,再不管这诸多废话。 转身那一刻,月色广袖一扬。 他人眼中,只余这背影,决绝果断,多情又无情。 他一挥而下,霎时九霄长虹惊天,肃杀冷冷,怒声狂喝充斥四方。 那颤人心魄的四界大战,一触即发! 刀刀剑剑惊天贯日,真气如虹相交,如雷震耳,隔绝六界之外的战场,血肉横飞。 血如墨,染红了天地,唯两人岿然不动。 一人白袍清寡,逆风飞扬,处变不惊,好似在看一场闲庭落花。 一人明黄鎏金,神色阴郁,站立不安,不由皱了眉。 待这苍茫染满血色,待这一兵一卒皆耗尽,终是他们反目交手之时。 惨哼之声,碎裂之音,回绕不绝,刀剑相交猎猎作响。 他却在笑。 天地肃杀,但曾在那夜深帐灯,有人娇颜明美。 夜色诡异,但若有那人红妆浅笑,暗暗无光也从来不会俱寂。 那曾在黯淡森然的冥界,为他袖挽一盏宫灯的女子,是他永生永世唯一的救赎。 即便势抵半壁天地,但以冥界一方对抗三界联手,终归是差了些。 可为了她,有何不值? 忽有一玄一银两道身影冲入九霄之境。 弥尘顾不上战场凶险,直向沧易飞旋而去,一臂震开他欲对付阴兵的一掌,一声冷喝,“退兵!” 沧易未料到他的出现,踉跄一步,震惊道:“弥尘你这……” “我看你这妖王,是当得不耐烦了!”他眉目凛冽,声线冷到了骨子里,“你若不退兵,休怪我率兵和你自相残杀!” 他是当真怒了,实权在握的首将,沧易自是不敢招惹他的。 而另一边,墨久陵也拦在了墨玄面前,“爹,别打了!” 墨玄见了他,面目凶狠,“孽子!男儿畏缩逃避,丢尽我的颜面!还不快拿起你的剑!” 锐不可当的气势愈发如山压顶。 墨久陵从未违抗过他,此刻却坚定如斯,毫不退缩,“爹,九万年前,阿修罗残党混入魔界,是神冥两界助魔界平叛,您常说血性男儿应当分清大是大非,有恩必报,因而这几万年屏却戾气,同各界共处,可你现在所为,让孩儿如何信服?对魔界有恩的,不只有天界!” “你……”墨玄听见自己沉默顺服的儿子,第一次对自己这般大胆肆意地责问,竟还无法反驳。 乱尘漫天。 扶渊仍旧静默而立,面无情绪将一切尽收眼底,直到看见那战火硝烟中,一抹红影,喘着气奔向他,全然无视身边的刀光血影,他的神情骤然变化。 袖中掌风大盛,扶渊震开她周身尽数危难,飞身而起,把那与战场撕杀格格不入的红裳女子护入怀中,迅速将她带到安全之地。 震惊之余,扶渊很快恢复了镇定,“回来干什么?” 看见他安然无恙,悬着的心总算落地,她的泪瞬间就绷不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扶渊脸色极差,怒视匆忙后来的小黑小白,瞟到他们身后不急不缓的那人后,到嘴边的斥责收了回去。 “你带她回来的?” 江无妄无声默认,他也没必要辩解,小黑小白的御行术使不上,除了他,还有谁能让他们免去一日一夜的路程,在此时赶到。 扶渊漠然半晌,看得出他已抑制了怒意,“我是让你替我看好她,不是让你将她带回火坑!” 江无妄眉梢微动,没有说话,试剑宫虽与四界无关,但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灾祸而至,如今这情形,要想阻止,唯有白轻殊能做到了。 轻殊拉扶渊的衣袖,满目泪痕,盯着他:“我都知道了,不要因为我,害了天下苍生。” 扶渊目光转冷,“拿你换的苍生,我要来何用?” 不听她多言,扶渊冷眸扫向昊天所在之处,而他也注视着此处,视线落下轻殊身上,如饿狼盯准了猎物。 只要杀了她,何必多此血肉残杀! 他杀意大盛,扶渊双眸一眯,将轻殊往后一推,扬袖飞跃而去。 扶渊的掌风犀利霸道,激得衣衫衣衫猎响,而昊天也不曾示弱,缠斗一处,只他二人,这一招一式,比这千军万马,更为激烈,不见刀剑,却似锋芒寒冷极至。 生死之局,扶渊为她开天破地。 敌军逼近,小黑小白,甚至江无妄,都挡在她的前方。 纷乱战场中,为她拼命阻拦天兵天将的弥尘和墨久陵。 天地浩大,处处厮杀,只有她脚下的方圆之地,平静安然。 看着这清平盛世渐渐被鲜血染红,那一刹那她忽然明白了,她的师父,为了自己可以舍弃所有,有了她,他不再无所不能,因为她,他坚守的六界原则可以化为虚有。 所有人,所有事,所有浩劫,皆因她而起。 她笑了,这一局,赔上了所有,只因她一人。 她不愿,不愿这如许江山,就这般黯然萧瑟,尸骨无存。 不愿这和谐盛世,沦落苍凉。 更不想他一世声望,因她这最后的败笔,成了千古罪人。 目光凝着远处那牵绊一生的背影,轻殊轻轻一笑,朱红唇角弧度清浅,她面如止水,有火光自心间不断扩大,骤然向周身爆开。 眉心坠蓦然破裂,凤血玉转眼碎为灰粉,她额间的神火印记清晰可辨。 神火燎燎燃烧着,只要她成了灰烬,什么血神子,什么四界大战,都不会再有了…… 那灼眼的火光,烧进了那人眼中。 霎时,四目相对。 他,一怒万骨枯。 她,一笑天地清。 战场上的生死相搏也渐渐在燃燃之火中停了下来,有人面目悲怆,不敢置信,有人震惊,出乎意料,便连昊天,墨玄,沧易,全都一时失了声色。 意识慢慢消散,随着神火灼烧,她也渐渐化为灰烬,她听见了弥尘的嘶吼,看见墨久陵的绝望,还有小黑小白,和那些冥界可爱的阴兵鬼将…… 还有,她心心念念的人,不顾她烧遍她全身的焚火,毅然决然地扑向她…… 他眸心骤变,神情震动,眼中是从未有人见过的惊恐,撕心裂肺如刀割的恐惧。 别打我……下一章就甜!!! 我保证!!!! 绝对HE!!!!